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稀声琴馆 作者:周不晚 文案 对了…… 稀声琴馆,截取“大音希声”,陈生加了个偏旁,说没有谁能够称为希声,那样太狂妄自大了…… 那天挂牌匾的时候,他就在那陈生的旁边…… 李希曼也在。 内容标签: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陈生,李希曼 ┃ 配角:顾望之,计梅白,周怀青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上篇   夜幕低垂,顾望之此刻很犹豫。   她这人有个毛病,说风就是雨,中二。   这段日子暑假将近结束,她沉迷霹雳布袋戏沉迷的一塌糊涂。嗯,就是被吐槽连载了三十年两千多集有生之年未必看得完的那个。   顾望之非常迷恋大宗师,不择手段冷漠无情面厚心黑。大宗师是用剑的天才,三部六十集之内无人超越。   顾望之觉得他酷。想跟他学,学什么呢?这就是她纠结的。   她二十一了不见得跟大宗师学剑,学剑不现实。她好心肠愣头愣脑的不见得学大宗师厚黑,让她厚黑不现实。忽然想起,大宗师有一把七弦琴,很有逼格的那种,虽然……只是摆设,大宗师从来没有用过。   所以……   所以,她明天到底去哪家琴馆学?   据她所知,名气很响的琴馆在上海有两个。白鹤琴馆在远郊,排除在外了;吴门琴馆在市区,倒是可以考虑,不过学费贵得要命。吴门琴馆声名远播,琴界大师计梅白是该馆老板,时常去琴馆走动,间或指点学生技法,对于慕名之人倒是一大诱惑。   除此之外……其实还有一个地方,稀声琴馆。稀声琴馆口碑不差,价格平价多了,据说是馆主希望更多人学七弦琴而压低的价格。顾望之听学古琴的朋友说过,计梅白是稀声馆主的师父。   此时,吴门琴馆。   周五的晚上,最后一班学生九点散场。   齐老师收拾好东西,见一个学生还没有走,心中有些不耐烦,便拎着包掏钥匙,问道,“你还有什么问题吗?”   齐老师是计梅白大师的学生,音乐学院古琴专业毕业,在琴馆里受馆主器重,一年前成为副馆主。   学生有些难以启齿,“老师,您这节课讲的掐起指法,能不能再演示一遍,我掐不出声音。”   齐老师道,“左手名指一弦十徽,手呈弓形,拇指……听懂了吗?”   学生尽量按照说的操作,手却不协调,试了几遍,尴尬地看她,她实在没有办法,只好走近,纠正了姿势,说道,“回家好好练,这要多练。”   学生便收拾东西,道谢离开。   馆主恰今天晚上约了买琴的学生,帮助学生选琴,在琴馆厅里送走了学生。学生带走一把棕色蕉叶七弦琴,听了计馆主演奏,宛如高山流水,境界非凡,满心欢喜,觉得甚好,付了两万五千买下。   馆主见齐老师最末锁上琴室的门出来,道,“齐老师辛苦了。”   馆主是个六十五六的男人,面容不很圆润,也不消瘦,下巴微微有点突,请教问题的学生第一次看见馆主,心里竟莫名想起了明朝画卷上的太祖朱元璋……学生心里告诉自己不能以貌论人,仔细再一看,才觉气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,顿时也涌起一点微薄的钦佩之情。   齐老师笑着,恭恭敬敬,应道,“计老师辛苦了。”   “好,你尽早回去吧,路上当心。”   “行。老师您不回去吗?”   “等稍晚些,文老师来接我。”文老师是馆主夫人,虽称老师,并不实际教琴。   齐老师便应着回去了。   请教问题的同学出了琴馆,长长叹一口气,今天又被嫌弃了。   此时,稀声琴馆。   稀声琴馆里没有嘈杂乐声,两人坐在桌前,面对着面,白色孤灯黯淡。   “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。”陈生道,“你还不明白么。”   “我不明白,你到底怎么回事。”李希曼道,眼里闪着诧异与不解。   “我们离婚,你搬出去。尽快。”   “你让我搬我就搬?”李希曼道,你吃错药了吧。”   “我知道你不会同意,”陈生看了她一眼,目光里难说是什么感情,他从档案袋里抽出一打相片,放在桌子上。   李希曼看见相片时候,脸色如纸苍白,眼里凝了霜。   半晌,李希曼笑了一下,那难堪的笑容为她的花容月貌打了折扣,“这算什么?”心中有了预感陈生要说什么。   陈生道,“我不介意打官司,再把这些证据挂到网上。”   李希曼讷讷地没了言语,眼神茫然得令见者心疼,陈生丝毫不为之所动。李希曼好不容易开了口,“你开什么玩笑。这是七年前的事。”   “多少年一样是有用的,”陈生笑了一下,平平淡淡,“李希曼,你好好考虑一下,如果法院知道你曾经出轨,我相信你也不会拿到多少赡养费。”   李希曼希望自己是在做梦,而痛感是实实在在的,眼前这个人是和她生活了十年的人,整整十年。自己外遇当年被他撞见了,摊牌了,原谅了,她没有想到他早已留了一手。   今年她34岁。陈生35岁。   “你什么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。”近乎突兀地,陈放说了这么一句,斩钉截铁。   李希曼仿似听不懂,“你不是早就原谅了?你不是早已经不在乎了?”   陈生笑了,“当时你很年轻,当时你很好看。现在不一样了。”   一句话落入耳里,心仿似被重石叩击,鲜血汩汩流淌。嘴唇紧紧抿着,挡不住丝丝颤抖。   陈生道,“你现在依然漂亮。”   李希曼看着他点起一支烟,听见他说,“你还能漂亮多久?”   “和我在一起的十年里,你曾有过的男友绝不止那一个。就当是你的报应吧,现在你的美貌、我对你的感情也被时间磨得差不多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   李希曼后来再听不见他说什么,过了不知多久,桌上多了一纸离婚协议。陈生早已不在了。   李希曼从来不知道陈生是这样的人。陈生一直对她很好,直到一个月以前,陈生渐渐地冷淡。她不相信,纵使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了,她相信不了。   日久见人心,说的是这样么?   什么样的人心,需要用十年去见证,什么样的人心,可以掩埋十年。   完全有信心陈生会对她好一辈子,刚结婚她就把工作辞了。陈生对她的纵容,让她放肆地挑战着底线,陈生说的没错,她有过不只一两个男人。在陈生以前上班和出差不在家时,她有大片大片的光阴、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。   如梦初醒似的,她被泼了一头冷水。   事情不能这样结束,因为,除了陈生那里,她无处可去。   回家之前,她在琴室洗了脸。手指仍是微微颤抖地,在哭过之后,她只好深呼吸着,重新擦脸。   她画了个妆,妖娆的妆。她即将做的事需要勇气。   房门打开又合上,李希曼进屋,只有陈生卧室里亮着灯,她看见淡黄色的光线,像融化的芝士一样,从房间里漏出,漏出一整片,分外温暖的样子。   李希曼进了屋,陈生坐在床上吸烟,手里没有其他东西,手边一杯热茶。   李希曼走过去,陈生没有抬头,李希曼便坐在床边,靠近他的地方。   陈生那支烟正好烧到末端,炙热的烟尾被他暗灭在烟灰缸里,他伸手拿机上的茶。   茶杯触及他指尖,却往另一个方向飘远了。   陈生抬起头,李希曼手中拿着他的茶杯,看着他,扬起头喝了一口,两口。   陈生看见她颤动了两下的脖颈咽喉,她放下水杯了。陈生要拿起来喝,水杯却又飘走了。   他看了李希曼一眼,微微扬了眉毛末梢,“我不想和三十四岁的女人调情。”   李希曼听完也不生气,“你自己呢,你也不年轻了。”   “可我不怕被人抛弃。”陈生看了她笑不出来的脸色一眼,依旧是轻描淡写地,“怪只怪你把我当成可以永远赊账的便利店,是你蠢。”   陈生的脸偏向一边,一个耳光落在他脸上,一点也没有留力气。   火辣辣的,说不出疼或是痒。   陈生从来没有这样对她讲话过,她痛恨这刻薄的言语,刺穿她的自尊。   陈生也从来没有打她过,所以这一刻她愣得没了动作。   呆若木鸡,大概就是她现在的样子吧,陈生心里想。   这一巴掌陈生也没有收着几分力,他看见李希曼吓得忘记了哭泣。   难道是自己表情太狰狞了么,陈生心里溜出一句,开口道,“如果你下次再动手,我还是会还回来,就像现在一样。”   陈生见她既不走,也不做其他反应,便关了灯躺在床上。   李希曼站起来,动了动。然后,他的脸上湿了,哗啦哗啦的,淋下来,带着茶叶,普洱茶叶一团一团掉在他脸上。   黑暗中陈生抹掉茶叶、笑了一瞬,李希曼看不见,陈生坐起身,扯着她的头发拉她到自己身上,李希曼惊叫着疼。   李希曼闭起了眼睛,害怕。   陈生的轻笑声在耳边回荡,“现在知道怕了?”   李希曼被他转身压在床板上,听见他说,“聪明一点,可以吗?”   李希曼伸手掰他抓着自己头发的手,没有吭声。   陈生不就此放过她,“道歉。”   “不。”李希曼冷冷地,“陈生你彻底惹火我了。”   陈生仍抓着她的头发,没有用力也没有松手,“道歉。”   语气生冷得不像他陈生,李希曼终于肯承认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   就在陈生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,“我道歉,可以啊,”李希曼不顾被抓着头发带来的疼痛,改变姿势侧身一跨,面对面地坐到他腿上,“你得收回那张自说自话的东西。”   陈生有些惊讶,这对娇纵的李希曼而言,无非是服软了。李希曼定定地、死死地看着他,仿佛夜里的猫头鹰看着猎物。她还双手环上他脖子,十指相扣。   “不。”陈生回答得干脆,“婚,我们离定了。”   李希曼不肯松开还着他脖颈的手,窗外投进微光,白色纱帘遮挡去一半,陈生仍然看得见她微微颤抖地鼻翼和嘴唇。   她哭了。   陈生松开手,推开她,下床往书房去。   脚趾刚刚碰见微凉的地板,李希曼死死拉住他,像一只不肯认输的癞皮狗。   他站起来得弯着身子,干脆坐回床上。   李希曼开口了,差一点淹没在哭声了,“你想我怎样。”   过了十几秒,陈生说,“尽快找到下家。”   李希曼几乎破涕而笑,仿佛听了一个笑话,眼泪却止息不了,“我找下家,可以啊,很快就能找到。”李希曼说话时候自然中带一点撒娇味道,大约此时伤心极了,柔软的气态流露无遗,“你今天骂我,打我,还扯我头发。”   黑暗里她看不见陈生的神情,此时微微低着头,也没有心情窥探。陈生知道她已不是在试探自己了,陈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混蛋,可他会继续混蛋下去。   “那我也不必为你担心了,再钓一个男人上来,然后到他家去撒娇吧。”   陈生把她丢在黑暗里了。他听见背后传来咒骂声,歇斯底里的咒骂和不可抑制的哭泣,却没有再管她。   第二日清晨,陈生醒转的很早,李希曼依然睡在他的卧室,他静静看了一眼。洗漱完,径自离开了。   这一天陈生有琴课。   他们的房子在四楼,琴馆在三楼。   八点不到,陈生坐在琴室里,坐在他的琴边,轻搓了几根弦听音准,调试了七弦,稍稍调低些,再搓一次,无误后把琴室里其他琴一一调试,又往隔壁琴室调好了周老师上课用的琴,回到自己的琴桌前坐下。   下指于琴上,一曲酒狂悠悠响起。   这是今天初级班的曲子,虽然弹过千百遍,为防疏忽落得好笑,便重新温习几遍,顺便使自己渐入琴境。   奏到第三遍,最后一音落定于尘埃,飘散。悠扬之中,有一种写意。   余光看见了一个人,他偏过头去,门边的周老师得意地轻轻鼓掌,仿似将曲子演绎淋漓的是他自己。   陈生微微笑了一下,“今天怎么来这么早?坐。”   周老师便坐到第一排离得很近的琴旁上,道,“你还有脸问。”   陈生停下了动作,“怎么了?”   周老师道,“网站上留的谁的电话?你怎么留了我的。”   陈生闻言,道,“当时留了两个,一个我的,一个你的。昨天我没开机,有人找你?”   周老师道,“把我的删掉。昨天晚上一个女孩子打给我来问,好像急着想学,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新开的初级班,就约她一早来这里坐在看看。”   陈生道,“我回头删掉,最近初级班没有。你都不知道有没有,让人家来干什么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她说想来看看。”   陈生应了一声,接着边和他三言两语聊着,边换一首广陵散弹起来。   “你最近忙不忙?”   “最近手头两个案子,算不上很忙。”   “赢得了么?”陈生笑道。   周老师歪了歪脖子,又摆正,“一个有把握,另外一个要再准备。”   “认识你之前我一直以为律师很凶,咄咄逼人。”陈放回想着什么似的,脸上笑意一点点。   “认识你之前我一直以为学乐器的人都很聪明。”周老师很贱的动了动眉毛。   “等你见了没把握的案子的辩方律师,也要有这样的口才。”陈放慢慢还嘴。   周老师双手环抱,双脚岔开坐着,听着这琴声,听了好一阵子。他笑道,“你怎么回事。”   陈生“嗯?”了一声。   周老师道,“心里很不痛快啊。最近不好?”   陈生笑道,“周老师水平见长,已经学会听人心声了。”   手中的曲子没有停下。   周老师只道,“胸中有块垒,郁郁不得平。”   陈生道,“广陵散若是动了情,弹出来怎会依旧心平如镜?”   周老师自知曲意见解上不如他,此时便任由他找理由,不再多追问。   恰这时,门被轻轻扣着。   周老师见陈生弹着琴,便先去开门。   陈生在屋里继续,听见门外周老师正稍稍与新来的学生寒暄,直待到一曲终了,周老师已把那孩子带到琴室。   顾望之望了一眼琴室,靠南面一块黑板镶在墙里,琴师的琴座摆在黑板前,另外四个古琴整齐排成两排放置于琴桌之上,布局倒和补习小教室没什么差别。   顾望之不可能没看见转身朝她站起的人……中年男人?说中年实在是有点老了,说青年又有些勉强,就是那种尴尬的岁数,顾望之心里想,而目光对视了。   这个人眼睛里有灵气,幽黑的眼珠算不上极明亮,却有珍珠般平淡的光泽,眉目舒展,皮肤白皙,面部轮廓不很深,却带一点棱角。面容的微笑很平和。   “小姐你好。”陈生道,“请坐。”他手掌指了指刚才周老师坐过的椅子。   顾望之本来看的稍微有些怔,和想象中的出入大了些,此时也勉强从善如流,坐下道谢。   陈生不客气地使唤周老师,“倒杯茶去。”   顾望之推拒的晚了,热茶很快端上来。周老师在这儿喝茶喝的熟门熟路,动作便很快。   一阵问询过后,陈生回答道,“初级班大概会在在一个月到两个月以后开,现在恐怕没有。”   顾望之道,“嗯,也不见得总那么赶巧。”   陈生道,“在来这儿之前,想必你已经到吴门琴馆去过了。那儿最近也没有么?”   顾望之笑道,“下午我去看看,先来的这儿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我真开心。”   旁边的周老师插话道,“陈生不错啊,你的琴馆和吴门有一比了。”他早已经坐在客人后面了。   陈生没说什么,只见离开课时间尚余一会儿,也在后面的琴椅坐着。反倒是顾望之开的口,“吴门琴馆怎么样?”   陈生笑了,问周老师,“吴门琴馆怎么样?”   周老师道,“不好回答、不敢乱答。”   顾望之闻言笑了,陈生道,“你要是愿意,可以试听一次,九点我和周老师各有一节。”   顾望之点头。   四个学生陆陆续续到了三个,陈生看一眼钟,只剩半分钟了,那个人估计还会迟到,心里悠悠叹了口气,替顾望之加了椅子在演示琴附近。   “这节课我们学酒狂。有谁了解曲子历史?”   “没有的话我简单介绍一下。酒狂的作者阮籍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,生活在政治黑暗,战争连绵的割据年代。阮籍时常感到世事已不可为,于是他不涉是非、明哲保身、登山临水,或者酣醉不醒,或者缄口不言。这首酒狂便是解酒遣怀之作。此谱由近代姚炳炎先生打谱……”   陈生在前面指点着技法,每指点完一段,演示两遍。让学生跟着一起弹,下来一一纠正。   一节课一个小时,上完了前半首,大多数同学跟上不成问题。直到下课,缺勤的同学依旧没有到,学生一一与他告别之后,他打给那学生。学生解释睡过了头,陈生便让他下次早点来,帮他补上。   顾望之从早也随着那三个同学出来了,一路上顺便问问他们学到现在什么感觉。三个同学给的评价不错。   顾望之心中也有了数目,想着下午的吴门琴馆不去也罢,就此一路回家。   李希曼醒转,用钥匙开了琴室的防盗门,已是谁也不剩,望着空落落的琴室,心中凄然伤感。见琴室桌边摆着酒狂曲谱,想起当时温馨和睦,更是难经悲伤。她也会弹琴,这么冷清的乐器,自然是陈生教她的。   她良久没有进琴室看,此时心烦意乱,干脆坐下来照着曲谱慢慢弹起来。   每当曲子到第四段,她便弹不好,那是难点,她练了很多遍,还不尽如人意。   此时曲子弹到那儿,硬是来来回回多作两遍也弹不得陈生那样,心中更填烦恼。   却听见陈生不知何时已走来,“慢了,名指慢了。”   李希曼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再作一遍,已是微微颤抖,不小心带起琴弦,发出不和谐的响声。   陈生道,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   李希曼垂下手,仿似他的到来使她脱去了半身力气似的,“没什么。只是来告诉你,我不会离婚的。”   陈生笑了,“你怎么死皮赖脸的。那个叫做自尊的东西,你真的有吗?”   李希曼冷冷道,“你上课也这个腔调对学生说话么?”   陈生敛去了笑容,“当然不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我想不明白,为什么你翻脸翻得比书快。”   陈生过了一阵子,才道,“喜欢和不喜欢,爱和憎恨,只是一线之隔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所以,你是恨我乱搞?翻八百年前的旧账?”   陈生的嘲讽道,“没必要恨你,我彻底厌了。”   李希曼闻言仍是微微怔了一会儿,“你等会儿有课么?”   陈生道,“下午有,怎么了。”   李希曼站起来往门外走,经过陈放身边,丢下一句,“你等着,我就不信你敢当着学生的面打我。”   陈生闻言顿觉麻烦,便道,“你乱来试试。”   李希曼正走到门口了,被走廊里过来的周老师吓了一跳。   陈生出来道,“怎么了,”看见周老师。   周老师忙解释,“我刚才上厕所,我没有听你们说话。”   陈生道,“听也听了,装什么。”   “我真的没听见。”   “你要是没听见,肯定会说自己听见了,来套话。”   一个乱搞,一个打人,周老师不很确定哪个错得更厉害一点。   最后,他还是忍不住劝道,“有话好好说。”   “你知道么,”陈生笑了一下,周老师猜测陈生会说妻子做了什么,而他听见陈生这样说,“做坏事会做上瘾的。如果我是她,我也肯定上瘾。”   彼时陈生面上的笑容再不是那样淡淡的温和了,周老师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情绪,而他也窥探到了,那个略微张狂的笑容里,是无可挽回的释然。   就像酒狂那样。   周老师不知该同情还是批驳,便不再就此继续,转而提及下午的课三两句,问陈生有事否,陈生摇头。周老师先行离去。   下午,依旧是初级班,进度稍有不同,慢一些,刚学到秋风词下半首。   四个同学都来齐以后,陈生坐在琴椅上,道,“如果曲子有词,弹曲子要往词的意境靠拢。自己读一遍,体会一下。”   同学便纷纷往琴谱之间的文字看。正这时,琴室的门被推开了。李希曼进来、关上门,画着如昨晚般的妆,视线自然全吸引过去。   李希曼走近了陈生的琴桌,朝他笑着,慢慢吟道,“入我相思门,知我相思苦。   长相思兮长相忆,短相思兮无穷极,   早知如此绊人心,何如当初莫相识。”   陈生看着她不言语,这般词,念在她口中,意味自是不一样,她笑道,“陈老师,对不对?”   陈生道,“没错。既然这样,这首曲子你来教吧,我知道你会。”他让出了位子。   李希曼走上前,向着几个同学,懒懒道,“我知道你们按小时收钱,所以现在暂停一会儿,等会儿陈老师给你们补回来。”   陈生闻言回了身。李周曼又笑一下,扬起手打了他,陈生似乎未有防备,此刻被狼狈地冲回去两步。   学生哗然。   李希曼依旧笑嘻嘻的,扬手再要打,被他抓住了手腕,也脱不开,便一耸肩,顺手带下了演奏琴,狠狠往地上一摔。   “演奏琴会很贵吧,可惜。”李希曼似有似无地叹息,“虽然不是我的。”   陈生倒没有很生气的样子,道,“你来之前就知道你要做什么,换成练习琴了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如果你知道我要做什么,不是应该锁上琴室的门么?”   陈生哑口无言。李希曼借机挣脱开他的手,就这样出去。   潇潇洒洒,她自己都觉得过瘾,仿佛把这两天的闷气委屈消了大半。   待李希曼走了,陈生从隔壁琴室拿来新琴,道,“不好意思。我们继续。”   他正要开始,下面一个人道,“不好意思,我有强迫症,能不能问下那个琴到底是……?”   “不是练习琴。”   “不好意思,我还是有强迫症,能不能问下那个琴多少钱?”琴馆里的琴都卖的,在平时,问价钱是正常事。   底下两人哑然,一人哑然后失笑。   陈生对那人道,“这个断掉的打一折卖给你要不要,要的话告诉你价格。”   那人摇头,此事揭过。   陈生回到家是傍晚。他见门口李希曼的鞋子了,知道她在。   他习惯地洗完手,进卧室。李希曼背靠在自己卧室的床被上,竖着膝盖吃草莓,很大很红的草莓,手里抱着一本书,看到一半。   李希曼笑道,“草莓好甜,吃一个?”   陈生走近来,她把那一碗草莓远远地推到茶几另一边,手里拿着一个,大大的,红红的,伸直手臂递给陈生,“只给你一个,其他是我的。”   陈生拔过那个草莓,放进草莓碗里,“全是你的。”他把草莓碗放进她怀里,“快点吃。”   “干嘛?”李希曼疑惑。   “吃完了能帮你吐出来。”   “其实也不是很好吃,我不吃了。”李希曼笑得愉快。   “搞清楚状况,你怎么开心得起来。”   “你是回来找我算账的?”   “我是回来赶你出去的。”   “哦。”李希曼把一个草莓塞进嘴里。   “我不是在开玩笑。你自己穿上鞋子自己走,别让我拖你出去。”陈生的语气渐渐如同那日一样了。   李希曼停下了,“为什么。”   “为什么我非走不可!”李希曼把草莓碗捧在手里,冲他吼叫,随后她眼眶湿润了,“如果你给不起一辈子,为什么以前要对我那么好。”   “因为你贱。”   李希曼几乎把草莓碗扣在他脸上了,前一刻他闪开了,草莓洒了一地。   “咣!”陶瓷碗碎在地板上。   李希曼站起来,眼睛已经红了,愤怒如火焰灼烧着理智,“我贱?那你看上我又算什么,我是鸡,那你是嫖客!”她扯住他领子,“鸡和嫖客,哪个更高贵?你倒是告诉我啊!”   陈生卸去自己领子上她的手,笑道,“原来你有自知之明。”   李希曼平复了咆哮,“那你呢?你算什么?你说的对,你不就是不用付钱的便利店么?”   陈生紧紧攥住她的两个手臂,用力推,她倒在床上,倔强的双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憎恨。   “从一开始,从你第一次乱搞开始,我就厌恶你了。可你很漂亮,你够风骚。那时候我主意就打定了。我会丢掉你,到谁也不愿意要你的时候。我会丢掉你。”陈生说完那段话,本来的冲动全然不见了,相反地,他别样地冷静。”   他实在不明白,到了这个地步,李希曼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滚开。   李希曼待在床上没有动,之后拉起被子盖着自己,背过身要睡。   陈生没有再动她。   “我会让你后悔的。”她说,声音中倒真有几分恶毒。   就在第二天,李希曼发了高烧,大约是昨日动了肝火降不下来。她没对陈生说,因为陈生一早就不在了。上午十点对不上班的李希曼而言,自然是早上。   她喝了几口热水,带上手机钱包往医院去。   她选了离家远的一家医院,那里是小医院,平常没有人排队。李周曼挂号就诊,付钱取药,在窗口取完药,一个护工过来递给她遗漏的两瓶。李希曼看了一眼,道谢。无多余的事情可做,李希曼回想着照以前的日子她会做什么。   病人的心理容易消极,她想着想着,心烦意乱。   李希曼回到家里,吃了药,稍稍整理了房间,躺在床上等着降温。   一觉睡到下午,被敲门声吵醒,下午四点半。   李希曼朦朦胧胧开了门。   “希曼。”门外是爸妈,陈生的爸妈。   李希曼不由得惊讶,公婆很少主动找陈生,她笑道,“爸妈。”帮着接过二老手中的袋子。   请他们进来以后,李希曼倒了茶,陪着坐下,“爸爸、妈妈,你们来有什么事么?”   二老相望一眼,道,“陈生没和你说么?”   李希曼怔了一下,勉强道,“我发着烧,脑子糊里糊涂。”   二老问候一阵子,告诉她,“阿何(陈生的妹妹)买房子钱不够,来问陈生借一些。”   李希曼笑道,“这种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么?何必亲自跑一趟。”   二老笑道,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上回阿和被电信骗子骗了两万块钱,从此怕了,非要我们过来帮她看着。”   李希曼笑道,“也好,好久不见了。何妹妹工作忙,过不来。”   之后聊了近况,正说到阿和的未婚夫,陈生回来了。   看见父母和李希曼,笑道,“你们来的早。”   “想着来看看希曼,不就先过来了么。”婆婆笑道。   李希曼指着桌边的袋子,接道,“你看,妈妈给我带了两盒和平饭店的蝴蝶酥。”再次道谢,“谢谢妈妈。”   不多时,陈生用笔电登陆了网银,给妹妹划款。   李希曼对数额不清楚,也无心问,事到如今,陈生借给别人多少钱似乎和她关系不大了。   与父母一起时,陈生与往日颇像,只是言语少了些,戏做得勉勉强强。送父母离开后,陈生问她,“你病了?”   李希曼道,“死不了。”   陈生只道,“回屋睡着吧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今天去了次医院。”   陈生没有说话。   “想帮你开点精神科的药,也不知道开什么好,”李希曼随口道,伸手拿过他手机,开锁屏看信息,“密码怎么换了。”   陈生道,“借了两百四十万。”   李希曼想看他的网银转出短信,心思被猜中,她仍忍不住惊讶道,“陈生你开玩笑的么。”   陈生拿回手机,“你看我父母像是来开玩笑的么。”   李希曼笑了,无奈道,“天哪,陈何。借钱的是陈何,是不是。”   陈生没有说话。   “陈何是什么人?她借的钱从来没有还过。”李希曼摇了摇头,抬头看他。   陈生道,“别想这事了,回去休息吧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你还真不把我当妻子了。”   陈生道,“对不起,我该和你说的。”   李希曼笑道,“是啊,这两天没有机会。你的心思全在怎么和我离婚上了。”   李希曼没再说什么,独自回房间。   这一场病不知道为什么,生了好一阵子,到第六天,陈生问她好了没,她依旧道没有。陈生扶上她额头,放下手,“这是几度?”   李希曼笑道,“37.”   陈生道,“37.”   李希曼道,“我是冷血动物,蛇蝎之类,37是很高的烧了。”   陈生笑了,说不过她,不再理睬。   顾望之在大学里过得惬意自在,每周四下午没课了便回到家中,她正打开一个水蜜桃味大果冻,用勺子挖着吃。   妈妈叫她,“手机响了!”   她忙到客厅里拿手机接起。   “嗯,我是。”   “诶?这么快开第初级班了吗。”   “哦哦,三个人凑齐就开班是吧,好的好的。那我周五晚上过去。”   “行,再见。”   周五夜晚八点,新开的初级班第一次上课,陈放下去看了两眼,与顾望之打了个照面,相视一笑。临走之前,对宁老师讲三两句话。   陈生回到家中,见李希曼不在,便自己下了馄饨吃。他静静看着,白色炊烟从锅与盖的窄缝冒出,慢慢湿了初秋的窗户。   天开始凉了。   等陈生吃完收拾完,李希曼依然没有回来。   他走至窗边,用纸抹去一缕水汽,窗外的光由抽象变为具象。窗外有霓虹,在转角的马路对面,细细长长的一条斑斓光亮,车水马龙。   这里地处虹口,适宜居住,稍微带点热闹,带点尘世的灰,带点市井小民的吵闹、不太久远的历史的味道,让人留恋。陈生喜欢这里,不肯把琴馆搬到如吴门的市中心住宅里。陈生看见楼下三四个学生从一楼走出,晓得是下课了。   学生都走得很慢,大概那一段清清冷冷,路灯不十分明亮。他看见一个人回头了,视线上下扫视整座公寓,最后落在抹去的水雾上。   顾望之抬眼望见陈生在四楼,惊讶地笑了。挥手打了个招呼。   陈生友善地回应。   随后,顾望之发现似乎哪里不对,一数楼层,陈生不是在琴馆里和自己打招呼。她疑惑地看着水雾之中的陈生,然后,她竟然掉头往回走了。   顾望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只道是一时奇怪,想探个究竟,因为从来没有谁告诉她过,四楼也是琴馆。   顾望之几乎没有犹豫地,敲开了四楼的门,陈生微微惊讶,便让她进来坐坐。   顾望之没有惺惺作态,换客用拖鞋进屋。   陈生笑道,“你怎么看见的。”   顾望之道,“我也不知道,恰巧回头了,你的窗户擦了一块,最显眼。”   顾望之在客厅里坐下了,才意识到这是人家家里,一时有些不好意思,道,“我不知道这里是家里。”   陈生道没事,为她沏茶。   顾望之道谢,捧在手掌之间慢慢喝。   陈生笑道,“现在为止都没有谁知道,你第一天来就看见了,真是稀奇。”   顾望之笑言自己爱东张西望。   陈生便问她第一节课感觉怎样,有没有问题。   顾望之有点不好意思,道,其实有。   陈生便带她进书房,开着门。   顾望之见书房里书柜有两个,满满地摆着各式书籍,有的新,有的陈旧,看起来都是精心排布过的。   顾望之忽然望见最靠左手边便是两本金瓶梅,上下册。她笑道,“这里有金瓶梅。”陈生道,他很喜欢。顾望之连红楼梦之类的古典小说也未翻过,更不用说金瓶梅了,此时见陈生坦言喜欢,脸上竟莫名有点热。她偷偷拿手机当镜子照一下,心道:还好老脸没有红。   她问,能动一下么?说的自然是书。   陈生道可以。   “怎么字全部是竖的,还是繁体。”顾望之看得一个头两个大。打开书第一眼,瞄见的便是竖直的短短一行:   西门庆满心欢喜。   顾望之笑出声了,道,“这个……能借么?”   陈生道,“可以。不过这本书年纪大了,温柔一点。”   顾望之合上封底,才看见是香港出版的,在五十年以前,于是动作更加小心翼翼。   顾望之道了谢,目光落到一边的琴上。陈生示意她坐下。   她道,“这一次,指法稍微有点费解。勾的时候,刘老师一直说我的关节弯了……”   陈生看着她弹,扶着她的手,道,“放松,弹琴要放松。”  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。   陈生道,“落在弦上,稍微用一点力按下去……”   他把顾望之的手搭在自己握起的拳头上,顾望之的手便很自然地垂散着,“对,这个姿势。”   顾望之再试了几次,弹出的声音微妙地有一点点不同了。   “这样?”   “没错。”   “明白了,谢谢。”   “下次不会课后再问,直到能弹对为止。我在的话问我也可以。”   “好。”顾望之不太清楚自己再留在这儿能说什么做什么,便要起身离开。   她刚刚立起来,想起这个房子的布局三室一厅,陈生不是一个人住,而现在另外的人呢?她心中有点疑惑,总也不至于问出来。   顾望之拎着包走到走廊里了。   李希曼走到门外,听见里面传来单一变不变的勾弦声,心中奇怪,定然不是陈生,稍稍再听一会儿,没有了,以为幻觉,用钥匙开了门。   一进门她看见一个小姑娘,确实是小姑娘,无论实际的岁数,还是和她比起来……没由来的,那张略青涩的细嫩面孔竟比探照灯更刺目。   李希曼看见他身后的陈生,再望了小姑娘一眼。   陈生没有说什么,小姑娘仿佛没有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局面,面上有半分窘迫,呆呆的停着不动。   李希曼笑了一下,“你们继续。”   顾望之被她那嘲讽的眼神震慑到,一时说不出话来,更谈何解释。   李希曼之后也不再看她,只看着陈生,陈生仿似不知,轻声对她道,“没事的,你回家吧。”   李希曼不再理她,让出路。小姑娘经过身边时,一晃而过的是封面上的字。   李希曼笑出声了,仿佛看见了可笑的事,顾望之心中颇难过。陈生只道,不用理她。   她仍被莫名其妙的敌意中伤。回家路上,掉了好几滴眼泪。   陈生没有对李希曼解释什么。   日子一如往常地过,稀声琴馆学生渐多,老师不够了。   这两年以来,在陈生的打理下,名气传播。现在琴馆的老师总共只有三个,排课排的满满的,一个是他自己,一个是周老师,还有一位是刚刚工作的女老师,琴技与周老师不相伯仲,而她心思更多在工作上,能接受的排课少,几乎算是名存实亡的牌子一块。   新开的初级班便让她来带了。陈生稍微有些担心,每个周五晚上她是否应付的过来,而此次女老师主动请求,他便答应下来。   他们仍需要多一个老师。这个老师何处寻觅,他尚没有主意。   吴门琴馆。   下午两点,计大师和文老师在琴馆里闲坐,今日又卖出去一盏琴,收益颇丰。   “你怎知道么?”文老师翻着手机,“最近稀声琴馆在招人。”   “哦?”计大师闻言笑了,却带点嘲笑,“陈生?”   “嗯,里面有一条是,不要音乐学院出来的。”文老师也笑笑地摇了摇头。   “呵,”计大师道,“那是笑话,音乐学院的自然不会去他那里。”   计大师在音乐学院任教授,文艺界人脉甚广,学生去了稀声琴馆,便像是上了计大师的黑名单。虽然未必有什么损失,大多数人不愿一试。陈生此举,不过是再度与吴门琴馆划清界限的意气之举。   “放心吧,他们做不出什么的。”计大师不视稀声琴馆为眼中物,“一团乌龙罢了。”   晚间,陈生的课结束了,回到家里,李希曼道,“最近琴馆招人?”   陈生喝着茶,应道,“嗯。”   李希曼便道,“你看我怎么样?”   陈生的杯子抖了一下。   李希曼笑道,“嗯?”   陈生一百个无语,终于道,“你说呢?”   李希曼道,“现在不行,等学成了不就行了么?”   陈生道,“你说什么。”   “你现在正好有初级班在开,我从酒狂练起好了。”   “想学去吧,现在三缺一,学费一百一个钟头。”   “行,学费从我们伙食费里扣,明天开始你不要喝这么好的茶了。”   陈生笑了。   周五傍晚,顾望之紧赶慢赶,终于提前一分钟到了琴室。   令她惊讶的是,她的座位上坐着另一个人……既不熟悉、也不陌生。   李希曼见她来了,抬起眼睛看了一眼。   顾望之不知道那略微轻佻的笑容里有什么,只觉得已没有了上次的敌意,李希曼笑着轻声打招呼。   顾望之怔了怔,认真回礼,“你好。”她坐到第二排的最左边了。   李希曼悄悄靠近,说了一句话,“下课有事么?”   “没有。”顾望之略带迟疑。   李希曼笑道,“上次对不起,我激动了,等下请你吃夜宵。”   “嗯……?”顾望之诧异难掩,道,“没事,不用了。”   琴课开始。   今天依然是基本指法,不过加上了架指规则。   七弦琴的练习曲不多,此次上课用到的是难点。   顾望之大约手指不很协调,总是弹错,她发出过很多次不和谐的碰撞音。   宁老师下来指点过几回,她再弹错颇不好意思,脸稍稍有些红了。   宁老师笑颜安慰,“你不要紧张,再试,记住要点。”   顾望之应下,大约李希曼的存在也是个诱因,她越弹越乱。   待下了课,宁老师走来再度指点,奈何顾望之心乱如麻。   李希曼轻轻笑着,心中叹道:果然是太年轻啊。   太年轻的时候,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搅得心中不安宁;一点蛛丝马迹,都能当成那人爱你的证据。   李希曼对宁老师道,“宁老师,您先回去吧。妹妹我来教她。”   顾望之诧异地看过去,见李希曼微微一笑,“包教包会。”   宁老师略一犹豫,想着这人是馆主的老婆。虽然有规定,如果学生学不会,要教到会为止……“那行,这门谁锁?”   宁老师走后,李希曼走到她身边,稍稍聊了几句。   “多大了?”   “22.”   “我34了,”李希曼笑道,“老了。”   “真的?”顾望之心中诧异,嘴上已经出口了,“完全看不出来。”   “谢谢。”李希曼笑道。   之后,她教的很用心,没有再说多余的话。   一如陈生那般温和。   待顾望之全部掌握了,道谢,又道,“姐姐你学的真快。”   “我以前零零星星学过琴,吃老本呢。”   “陈老师教的?”顾望之问道。   “是。”李希曼没料到她主动问。   “你和他是夫妻吗?” 顾望之笑得可爱。她虽中二,却不是被琼瑶剧洗脑的可怜孩子。不会以为陈生是与她可能的人,所以根本也不做多想。   李希曼笑得神秘,“快不是了。”   顾望之瞪大眼睛了。今天发生的事似乎全部超过她的认知范围……甚至包括,接下来的。   李希曼仍旧笑着,带一点伤感,不作回答,却道,“你真的不想去吃夜宵么?”   顾望之道,“你想去?那我陪你。”   李希曼笑道,“好。请客。”   出了琴室的门,顾望之走在前面,李希曼锁好门走在后面。   楼道里声控灯并不十分敏捷,往往会迟钝半拍。   李希曼正要下台阶,顾望之提醒道,“鞋带散了。”   李希曼道一声谢谢,便蹲下系鞋带。   接着,惊人的一幕发生了。   顾望之站在三楼与四楼的转角平台处,她看见一个黑色人影,在声控灯因寂静而熄灭的一瞬间从四楼与五楼之间冲下。   她大吃一惊,意识到不对,立刻跺脚。   于此同时响起的,是李希曼的惊叫声。   灯光再次亮起的瞬间。   顾望之看见李希曼被一把刀顶着站直,刀横在脖颈前侧。   或许因为李希曼系着鞋带,被从后拉起,力度未控制好,一道鲜血已直直顺着刀刃淌下,接着两道。两道血路,细密的,蜿蜒的,钻进李希曼深蓝的卫衣里。   顾望之不知道口子多深,可她能知道疼与恐惧,感同身受,仿似架在脖子上的刀划开了她的皮肉。   李希曼没有动作,姿势相对配合,只低声说,“先走。”   顾望之知道是对她说的,心中震撼,道,“你要什么?别伤害她。”   行凶的人带着帽子和口罩,遮挡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半片眉毛、一双眼睛、一个鼻梁。   “我妈妈病了……三百万,有了三百万她可以活!”带着颤抖地一句话,惊惶与歹毒同在。   “那是命。关我什么事。”李希曼笑出声了,“要钱没有,要命一条。”   最后一句,轻飘飘的,仍旧带一点轻佻,落在未经世事的顾望之心里,如同惊雷般炸开。   “姐姐!”顾望之惊得睁大眼睛,又惊又气,终于理智回归,“你别着急,我去找陈老师,陈老师肯定在……”最后半句,像是心里安慰似的,顾望之不知道如果陈生不在,她能做些什么。   只是在心里不断念着:千万不要有事。   李希曼道,“别去,别去找他。”   顾望之往上奔到台阶上了,此刻回头,只觉歹徒的刀更深一分,因为流出的血比原来多一倍不止。   顾望之很多年后都难忘那夜发生的一切,因为,那一切,是她的单纯开始被吞噬的初刻。那是起点。   “陈生!陈老师!”顾望之用力地拍着门,心里念道,一切会无事。   门打开一条窄缝,她便迫不及待地拉开,像是撕扯包装袋的幼孩。差一点点语无伦次,实际她也不需要说些什么,因为那歹徒正在慢慢架着李希曼往下走。   就这样暴露在视线里。   陈生的眸子里被错愕填满,也只是一瞬而已,他犯了不该有的禁忌。他盯着那歹徒,看了很久。顾望之道,“他要三百万……”   陈生听见的好像不是威胁,而是天方夜谭。他笑了,“ 没有呢。”   顾望之拉着门的手松开了,她微微张着嘴,仿似不知怎么合上,仿似零件失修的芭蕾娃娃。   “他说没有,”李希曼笑出声了,“不好意思,你妈妈没救了。”   仿似终于知道疼似的,她低低喊了一声:歹徒失了分寸,手上的力道因惊慌失策而不受控制。   顾望之低声地,声调的颤抖超过在场的每一个人,“你说什么……陈生你疯了么。”   “再不滚,我可报警了。”陈生对着那歹徒,仍是轻飘飘的,事不关己的。   话音刚落,李希曼被狠狠往前一推,歹徒已奔逃向楼下。   李希曼的脖子滴滴答答淌血水,像菜市里的猪头。   顾望之扶着她进屋,眼见伤口在脖颈偏侧面,不知到底多深,三四厘米长,见李希曼依旧平平常常,脸色也没有更苍白,这才放下心来。只道,“以后说不定要留疤了。”   陈生自从歹徒离开以后便没有出过卧室。   顾望之进去的时候,陈生坐在床上看一本书,封面她看不见。   “不解释一下么。”顾望之难以接受。陈生抬起头,“正如同你看见的那样。”   顾望之一把夺来他手中的书,从装订的书脊一撕为二。   陈生不发一言,甚至连多余的表情也没有,只是看着她。   “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,和这个琴馆。”顾望之扭就走,临到门口了,回首,“你,垃圾。”   临出门,顾望之看了李希曼一眼,眼中说不出同情或可怜,她道,“蝼蚁尚且偷生,为人何不惜命。他不珍惜你,你要珍惜自己。”   李周曼笑道,“夜宵欠着,下次要是偶然遇见了,补回来。”   顾望之不知该说什么,也没了表示,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,临到门口了,她听见李希曼的声音,“你一个人没事吗?”   顾望之道,“没事。”   她关上了门,把那个她看不懂的世界抛弃在背后了。  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。   那一天晚上,陈生在卧室床上粘那本断成两截的书,用玻璃胶。   李希曼走近他身边,他把粘好的书放在茶几上。   陈生以为她会闹,会说什么,而没有,她非常安静。   她静静坐到床上,陈生连她的呼吸声也听不见。她闭目躺下,顺手关了灯。   陈生的手臂被她触碰到,才发现她四肢很冷,像是洗了冷水澡一样,“去医院么?”   李希曼摇了摇头,陈生感到枕头微微地动,知道她在摇头。   陈生于是靠近她,把她拉到怀里,给她一点温暖。   李希曼便靠近他,翻身趴在他身上。   陈生道,“想做么?”   李希曼揭掉脖子上的棉花片,撕扯时,有胶带脱落和伤口张开又闭合的声音。   陈生抓着她双肩,撕咬她脖颈,血腥味充斥了嘴里,李希曼痛得低低“嗯”了一声,短促地。   李希曼记不清他们后来做了多少次。   醒来的时候,陈生一如既往地不在,深灰色被单上隐约可见血迹。   一照镜子,看见自己脖颈上更是血迹斑驳。   她轻轻叹了口气,陈生拿她的命碰运气。  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陈生没有再赶她走过,大概是心怀愧疚吧。   其实那天夜里,陈生有些后悔了,而他不提,只打算一错再错下去。   一切像刹不住的无轨电车。   像顾望之改不掉的中二思维。   顾望之在第二天便联系了吴门琴馆,吴门琴馆接电话的人自称文老师,是个语气透露出涵养的人。顾望之没有多犹豫,约好了时间,直接过去交钱上课。   在吴门琴馆,她得知吴门正好也开了一个初阶班,第一期。   她对文老师道,“想不到这么巧,在一天之前,稀声琴馆开了这课。”   文老师很有气质,她笑道,“我们琴馆学生向来很多,开班开的算是密集。”   正打消了顾望之心中猜测的与稀声竞争所致的念头。   交钱时候,顾望之笑道,“这里价钱几乎是那里两倍。琴的租金还不止两倍。”   文老师笑道,“我们这里的老师有水平,值这个价钱。”   顾望之但笑不语。   进了琴室,见布局与稀声无二。   坐席上的琴师是个三十五六的女人,保养得很好,完全没有李希曼的放浪形骸。   她端庄地坐在琴桌上,画过淡淡的妆,越发显得清俊。顾望之不得不承认,她若年轻几岁一定漂亮。不知为什么,她总惯性地将这两人对比。   从顾望之进去到落座,琴师只看了她一眼,没有问候,没有笑容。这让顾望之心中有些不适,心中道:大约是太有才气的人,总是有些脾气的。   转而又想:陈生没有脾气,和善极了,竟然是因为没有才华?她被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维吓到,立即终止,回到琴课上。   顾望之和很多练琴的人一样,是半路出家。而她似乎天赋有限,无论如何都是琴室同学里最差的一个……也不能这样说,另有一个同学很差,也是弹来弹去摸不着北。   吴门教琴时,琴师主要动嘴,一节课下来,把要点讲一遍,其余时间让学生自己练。   这让接受应试教育至今的顾望之很受不了。快到下课了,她请老师下来指点。   老师看了一眼,过了几秒终于肯站起来,走近几部,离她一琴之隔,远远道,“徽位错了。九徽。”   “九徽。九徽在哪里你知道吗?”   顾望之一个徽位一个徽位数过去,就差念出来:一、二、三……   她余光看得见老师想翻白眼又不能翻,眼睛像被戳了一样。心中颇为不爽。   心道:一节课下来也没见演示两回,现在让你帮忙指点,半死不活。   她今天脾气似乎特变大,道,“我要是会还来学什么。”   老师似乎没料到她这么说,气得那白眼立刻翻上去了。   顾望之心中无语。   听到那老师说,“我教了,只要有人会就不是我的问题。”   顾望之一听顿时来气,笑道,“你收我学费了。”   老师道,“不想学了退课。”   顾望之实在没想到老师能这么说话,气得一时没了言语。   “既然都会了,那就下课吧。”那老师转身就走。   顾望之一字一顿道,“为人师表。”   之后差点吵起来。   文老师来把两人劝开。   事后文老师安慰她道,“没事没事,不会再给你补补。”她靠近一点,低声说秘密似的道,“今天等一会儿计老师来,你能跟他请教请教。”   顾望之微微皱了皱眉,道,“好。”   她从来不把盛名太当一回事,所以得知有同学从杭州乘高铁过来上一节这老师的课以后立刻回去,她诧异不已。心道:花钱受气?   口中道,“这个老师好像水平很高的样子。”   语气却全无夸赞。   文老师道:“齐老师是我们的副馆主,水平自然不会差。”   顾望之心道:难怪有人趋之若鹜。   今天听见她弹奏秋风词,技法自然是极好的,可除此之外,意境很难说。   虽然,意境这种东西很虚,很玄。可既然是意境,便不会对外行有所排斥,不会因外行而分辨不出好坏。这就像一个美人,只要真的有可取之处,便不会有人能说她丑;而如果非要比较哪个美人更美,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。所以这时候,得名利者得天下。   就在进吴门的第一天,中二的顾望之窥透了吴门的奥妙。心中莫名地几分失落。   大约一刻钟之后,计梅白大师来到琴馆。   顾望之第一次见到他,只觉比百度里看见的更多些白头发。   若说玉树临风,肯定是比不上陈生的……今天她的脑子像爆米花炉子,一团乌七八糟炸开。她用力拍了拍脑袋。   计梅白看着她拍脑袋。   她忙站起来道,“计老师好。”   计梅白微微点头,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夫人。文老师便道,“这个孩子是齐老师课上的学生。有些问题想问你。”   “你学到哪儿了?”   “练习曲第三首。”   计梅白明显楞了一下,看了夫人一眼,“有什么问题?”   年长者有这个好处,对小辈脾气往往不会太差。   顾望之遂走到琴边,一边自己弹着,一边请计老师纠正。不多时,问题得了解决。解决了才知,原来不是技法难,而是齐老师太过“言简意赅”。她道过谢后,心情舒坦不少,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一句。   “计大师,我听说您是稀声馆主陈生的老师。”   计大师闻言再度上下打量她一番。   顾望之干脆把想问的全部抖出来,“计大师,在您看来,他是个怎样的人。”   计大师请她坐下,问她怎么回说起这。   顾望之道,“实不相瞒,我不久前仍是陈生的学生。觉得他……有说不出的感觉。”   计梅白道,“具体是什么事,让你选择来吴门?”   顾望之道,“这个人奇怪得很。他看起来很温和,实际上无情无义,做出来的事情令人发指。”   计梅白笑道,“令人发指怎么说?无情无义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倒也不亏的。”   顾望之赶紧问,“怎么说?”   计梅白浅术因缘,偶有避忌,“陈生自恃有天赋,拒绝承认我曾是教他一切技法的老师。这也罢,我不稀罕他一个学生。而他骄傲自负,从此长进甚微。他曾当面批驳我的曲艺不如他,批驳的又是我的代表作,我自然难以容忍他。”   顾望之截取下来几句做有效信息,对两人之间的事已有了大致猜测。   原来是冲撞过你……心中更多却道计梅白小器。顾望之想着,既然计大师告诉她了,自己不讲也太不厚道,于是道,“不久前,发生了这样一件事……”   顾望之简略地讲了那段事情。   计梅白听闻之后,神情有些异样,“你确定是这样?”   顾望之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反应,道,“我没有添油加醋。”   计梅白心中道,陈生虽然恃才而骄,却应该不至于见死不救。听琴音,能听出人心。计梅白口中只道,“大概是我看错他了。”   顾望之告辞之后,计梅白饮茶一口,回想起那段时日,那个人。   他视陈生为得意弟子,陈生所有的技法由他亲自教授,但刚弹到酒狂。他演示那首曲子的时候。   他看见陈生皱起了眉头,久久没有解开,当时没有发生争执,甚至连言语也没有,而他明白,陈生对此颇有看法。要知道,酒狂是他最被世人赞誉的曲子之一啊。   那节课里,只学了前半段,在学生自己练的时候,陈生弹完了整首曲子。   临下课之前,往往会个人归个人弹得乐声嘈杂。   唯独那一次,其他三人静默不作了。   只有一个声音在响:   陈生弹着酒狂,不疾不徐,一气呵成。   却不是按照他教的,甚至,在场的人没有都很久没有讲话,没有谁敢说他的演奏不如计梅白。连他计梅白自己也不敢。   他知道,那一次,他被陈生超越、摈弃了。   从此以后,两人之间有了芥蒂。   直到陈生改投一个无名琴客门下,再后自立门户。   每当被人问起师承何处,无论问者意图褒贬,他总笑答,“总之,不是计梅白门下。”   他拒绝承认曾经是他的学生,便是见面如未见,相视如无人了。   计梅白心中有了思量。   师者,师德第一。   尤其是琴这般,闻声如闻人的乐器,师德与技艺是学生选琴师的首要标准。   两周之后的周六上午,陈生如往日稍早些坐在琴室等候。   信手奏一曲梅花三弄,接着一曲平沙落雁。   待奏到一半,一个学生来了,陈生微抬起头示意。   往往有学生来到,陈生作完一曲便不再作,今日亦是如此。很快,第二第三个学生都到了,渐渐地,窃窃私语着。   陈生笑道,“在说什么呢。”   几个学生互相看看,没人言语,直到最后一个学生来了。   确是开口捅破了所有人议论着的事。   “馆主,我听见一件事。”   “怎么改叫馆主了。”陈生微微扬了眉毛。   “你听说了么?”   “你没说什么事,我怎么听说。”陈生道。   “劫持那件事,妻子被劫持,你冷眼旁观、见死不救。你能澄清一下么?”话语落定,其余三个同学目光转向此处。   陈生道,“你们对解释这么执着?”   “没错。我听说,望之正是因为看见此事,不愿再来上课。”下面一个同学接道。   “如果这就是事实呢,”陈生平静地拂过琴弦,“你们打算离开么?”   众学生不语。   “那我也留不住你们的。” 陈生笑道,“还没有上的课学费可以退。支付宝还是微信?”   起头的学生道,“我不会离开。既然你坦荡。”   陈生看向他,道,“可以。这节课只你一人,这个班上完解散。”   “我也不退。”“我也是。”   另外两个学生接道。   “考虑清楚了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开始上课吧。”陈生道,“这节课潇湘水云,离高阶课程完结不远,退了自找麻烦。有什么不满忍着好了。”   那次小风波平息下来。接下来一段日子,寒冷的风仿佛吹透了琴馆,学生日渐稀少。   新的班不再开,陈生的学生中途退课的越来越多,后来波及到整个周老师、宁老师。   陈生坐在冷清清的琴馆里,依然奏着梅花三弄。直到周老师走进,也没有抬头,道“你来了。”   周老师仍旧是那副样子,“最近接的案子多了,忙得要死。现在琴馆没生意,否则我也顾不过来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你这是在安慰我么?怎么听起来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。”   周老师笑道,“你心宽就好。不过,你有试过搜索引擎里输我们琴馆么?”   陈生道,“没有,都说了什么?”   周老师道,“你。”   陈生悠悠叹了口气,“说下去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说你琴品差,人品更差。”   陈生道,“还说什么。”   “我问你,劫持的事是真的么。”   “我也希望不是真的。”陈生仍旧风轻云淡笑着。   “你不肯出钱,宁可劫匪杀了李希曼?”周老师微微眯起眼睛。   “嗯。”陈生笑容未变,手下乐声不减。   “陈生,到底出什么事情了。”周老师伸手按住陈生的右手,撞上琴弦,毁了整首曲子。   “你希望听见什么呢?”陈生抬眼看他,眸子里依然带一点光泽,甚至不显黯淡。   “我问你,稀声琴馆,你是不是想毁了它?”   陈生道,“不想,我会想办法的。”   “现在名声毁了,你想什么办法?”   陈生道,“现在没有主意。”   “陈生,你到底怎么了,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。”   陈生不答,却道,“实在不行去踢馆。”   周老师哑口无言,终于大笑,“你开什么玩笑。”   “万不得已再去。”   “你说真的?”周老师表情奇怪,“第一,奏琴怎么分优劣?第二,要是馆主输了落荒而逃,琴馆从此变成笑话。”   “第一,奏琴不好分优劣。现在要分优劣,要么强行分,要么另辟蹊跷。”陈生笑了一下,抬手再奏,“第二,以免馆主丢脸毁琴馆,从现在开始,名义上馆主是你。”   周老师的脸色像吃了一口胡椒粉。   夜里,李希曼回到家中,见陈生坐在客厅吸烟。李希曼喝过酒,陈生闻见她身上飘来的淡淡酒味。   “你在想什么?”李希曼倚在玄关,语中带笑。   陈生将烟灰弹掉半截,“有什么事?”   “你过来,听我弹琴。”李希曼道,便径自往书房走。   陈生进屋的时候,见李希曼正从柜子里拿出琴匣,掰开金属锁扣,启匣抱出一把暗红凤势式七弦琴,“帮个忙。”   陈生把琴桌上自己的琴摆到书桌上。   李希曼放稳了琴,道,“我还是喜欢这一把。”她轻轻试了一段,开始弹。   弹的秋风词,很简单的一首。   陈生静静听着。   旁人弹奏此首,往往放缓节奏,以显音声婉转凄切。李希曼前几句弹得正常。直至“入我相思门,知我相思苦。”忽然转快,用力轻极。   后两句依旧轻盈,却不失力道,似坠入回忆,往事连绵。   “早知如此绊人心,何如当初莫相识。”兀地转慢,几乎一字一顿的,每个音韵味悠长,沉如深井落石。再作一遍,左手抹弦停顿得刚刚好,又用足了力道,仿似要抹去那一段沉湎于回忆的日子。   “如何?”一曲终了,李希曼转身向他道。   陈生道,“意思够了,火候不够,你要再练。”   李希曼笑,“这是褒,还是贬?”   陈生道,“弹阳关三叠。”   李希曼便如言继续。   弹到不流畅的地方,陈生合起她的谱子,道,“谱子该在心里,不在纸上。”   “背不出来。”李希曼道。   “我帮你背,”他把谱子放在一边,道,“抹五弦,七徽上六四。”   李希曼按照说的作,陈生继续念,直到整段结束。   “再一遍。”   李希曼勉勉强强弹下去,到停住的地方,陈生开口提醒。   “弹。”   李希曼不知道弹了多少遍,也不知道陈生为什么少有地认真,让她学到会为止。   陈生道,“行了。”   李希曼翻掌看自己磨出薄茧的名指,道,“这样可以了?”   陈生坐到一旁,“明天继续。”   李希曼有些诧异,应了一声“哦。反正我也没事,那就学学吧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白天没事多练。”   李希曼之后没有再去琴课,每夜陈生在书房里教她,不多日下来,数首曲子已是信手拈来。   那夜,李希曼笑道,“你真打算让我去教琴?”   陈生道,“没有。”   “那你费心教我做什么?”李希曼道。   “你不想学?”   “想学想学。”李希曼笑道,“既然你这么好,以后每天学完了,做夜宵犒劳你。”   陈生轻轻笑了,“你做的能吃么?”   “哼,明天开始。”李希曼把琴抱起,装回匣子里,重新摆上陈生那盏。   周末,顾望之来到吴门琴馆,至今上了三四节,她学得苦恼,每每快到下节课上课,才把上节课的指法掌握。对齐老师也颇有微词,于是不管她脸色如何,只想着专心学琴,等这一期结束了另觅良师。   “这节课我们学酒狂,上节课的秋风词一起弹一遍。”   差生总是容易和差生交朋友,顾望之很有默契地与差同学互望一眼。   那短短的一瞬间,已是等同对话。   你会了么。   没会。   我也没练好。  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。   乐声起。   有两个不和谐的声音。   或者说,只有一半声音算是和谐。   而弹罢,齐老师没有说什么,只道,“谱子翻到阳关三叠。”   顾望之无语地跟着翻谱子。   课过去半个多钟头,客厅里坐着的文老师听见门外有敲门声,琴馆的门很奇怪地没有装猫眼,她只以为是迟到的学生,喊道,“请进,门没锁。”   进来的人是不该来的人。   文老师看见她的时候愣了愣。   陈生礼貌地笑了笑,“文老师,好久不见。”他背后竖直地背着琴,琴套黑色。   文老师请陈生进来以后,没有泡茶,只道,“坐。”   陈生将琴一横放在长桌上,如同旁边的一把蕉叶琴一般。不过他把琴放在了长桌主座处,显眼的位置,自己也在主座坐下。   文老师面上神色有点怪异,而良好的涵养不至于让她说不合适的话,笑道,“陈生,你怎么忽然想起过来了。”   “我来碰碰运气,能不能遇见计大师。”   “那你恐怕今天白来了,计老师不在。”   “没事”,陈生笑了笑,“不知道现在授课的是哪位老师?”   琴室里乐声传出,文老师道,“现在是齐老师和秦老师。”   陈生道,“听说吴门副馆主也姓齐。”   “不错,就是这位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那她一定不介意切磋一下琴艺。”   文老师闻言笑了,吴门琴馆自不是全然浪得虚名,她胸有成竹,“那等齐老师课结束了,我问齐老师愿不愿意。”   “好。”陈生笑道。   陈生将琴从琴套中取出,试音调弦。   待一切妥当,他望了望吴门的陈设。   一如当初,清清冷冷,仿似不食人间烟火。   若多些生气就好了,他心中道。   顾望之很是烦躁,她没有会,齐老师知道她没有会,可齐老师不理她。   完全没有安全感,整个人都不好了。顾望之心中止不住吐槽,她几乎能看得见自己头上琴弦般绷得直直的黑线。   虽说不会,也不想再问,完全没有学的动力……   顾望之一听下课,拿起包,立即往门外走,身后尾随着另外三人。   她正愁眉苦脸地走至客厅,意识到有一个人坐在客厅长桌主座——从琴室一出门便可见的地方。她直觉背后的同学停下了脚步,便抬眼看去。   陈生。   他望着琴室里出来的一队同学,温和地笑了,不向具体的某人,而是他们全部。见此笑,如同春风拂面、包容万物,他们略微诧异。   她自然吃惊,然而心中的不快却莫名冲散了一大半,不得不承认,再度看见陈生,已有些久远之感了。   陈生垂首,十指如雨。   声如金石,铿锵有力。   左手抑扬,右手徘徊。出入律吕,屈伸低昂。   宛若饮马长城,高山流水。   此曲流水。一时之间,满室如同清泉初漏于山石。至曲声徘徊激荡处,似蛟龙怒吼,澎湃沸腾,闻之莫不若坐危舟过巫峡,目眩神移,惊心动魄。   自两个琴室走出的学生各自驻足而听,屏息不言。   曲子很长,而待到一曲终了,满室寂然。   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。   顾望之愣愣的看着陈生,心中某块地方在无声中崩塌。   为什么道德崩坏的人,可以成为此等音乐的主人。   顾望之不知道答案,但是她明白,有件事她错了:   陈生不是垃圾。   过了好一阵子,齐老师从站满整个走廊的学生后方走出来。   陈生双手离琴,一如既往温和,“齐老师。”   齐老师点了点头,眼神中有半分迟疑,半分彷徨。   技不如人,无话可说。   “齐老师,有何指教?”陈生轻轻地,说道。   齐老师缓缓看了他一眼,垂首再仰头,终于道,“没有。”   “齐老师谦虚了。”陈生道。   “馆主……”顾望之低声道,仿佛仍在错愕之中。   “望之。”陈生浅笑示意。   顾望之对这称呼略不习惯。   陈生解释道,“那天我听见一个学生那么叫你,觉得好听,也跟他学了。”   另外一个差生轻拍顾望之,“他是?”   “我是稀声琴馆的琴师陈生。”陈生用恰恰能被所有人听见的声音,低声道。   众同学听闻,无不诧异,一人道,“是那个贴吧里满满黑料的稀声馆主?”   陈生笑道,“是我。”   君子坦荡荡,众人听他答得自然诚恳,打心底对那黑料不再有愿意相信之意。   似乎半点挑衅的意思都没有,而文老师不可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。   “陈生,”文老师笑道,“礼拜一计老师来,你与他请教一下吧。”   “礼拜一我上班。”陈生此句煞风景。   “不如下周这个时间吧。”陈生道,“依旧是吴门琴馆。”   “行。”文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。   陈生于是不再耽误,直道打扰了,负琴离去。   电梯很大,吴门琴馆在17楼。   陈生站在角落,顾望之恰在他对面。漫长的二十秒,悄然无声。   就在电梯门开的一刹,差生突兀地,“陈老师,你们琴馆现在开不开班?”   “我也想问。”另一个女生笑了。   便是一团人拥在电梯口,往外散得极缓。   陈生道,“准备新开班。”   “老师,能不能留一个你的电话。”   “可以,拿着琴不方便”他抱歉道,“问望之要好了。”   “行,顾望之,回家发给我吧。”   “我也是。”   “我也要一个。”   ……   “好,我发在群里。”顾望之无奈道。   “作孽啊,老师在群里。”一个同学笑道。   “煞煞她威风。”顾望之道。   “喂喂……”   “开玩笑的。”顾望之道,“放心。”   同学散尽,顾望之和陈生依旧留在原处。   “我想不明白。”顾望之道,“你介意我说出来吗?”   “说。”   “听琴可以见心,就像读词可以见诗人的心,有些东西掩饰不了。”   “在琴声里,你听见了什么?”   “我说不出来……形容不好。”顾望之微微低下头,她怂了怂肩。   “那么不要说、不要想。”陈生道,“听就可以了。”   “稀声琴馆名字就是截了‘大音希声’么?”   “应该是的。”陈生道,“希声这名字是李希曼起的。”   “你换了一个字。”   “是。”   “为什么呢。”   “没有谁能被称为希声,那样太狂妄自大了。”陈生道,“我加了偏旁,变成稀疏的声音。”   顾望之点头,“原来如此。”   “还是一样的,有问题可以来问我。要是你不嫌麻烦。”陈生分别时对她道,他不是没有看见她走出琴室时候愁眉苦脸的样子。   “谢谢,”顾望之微微笑了,“你还真是不嫌弃笨学生。”   “妄自菲薄。”陈生笑着回道。   疏离感有一点,淡淡的。   就像酒酿加了糖,但没有放足。   练完琴,陈生喝着李周曼做的酒酿圆子。   “怎样?”李希曼笑道。   “可以再甜些。”陈生道。   李希曼拿来糖罐子,舀起一勺往里洒。   “可以了。”陈生调匀酒酿,“你不吃一点么?”   李希曼道,“我喝过了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你今天去干什么了。”李希曼道,她见他把书房的琴拿走了。   “去了吴门琴馆。”   “去那里做什么?”李希曼微微诧异。   “看看计梅白在不在。”   “去触他霉头?”她笑了。   “嗯。”陈生也笑了,“不过他不在。”   “后来呢。”   “后来没有什么。”   “你等会儿把我的琴弦松一松吧,感觉比放进去之前紧了,弹得手痛。”   “好。”   之后的几天一如往常,陈生照旧白天上班,夜晚教李希曼弹琴,李希曼的速度三四天学一首新曲子。能稍稍流畅弹出来了便让她白天再练,新学其他。   到礼拜四,李希曼道,“缓一缓,你帮我听听到现在为止的。”   于是那几天没有新学。   礼拜五,陈生下班后往琴馆转一圈,碰见周老师。周老师一见他,笑得很开心,“馆主回来啦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嗯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了不起,你去吴门走了一圈就带回来那么多学生。你看过贴吧了么?”   陈生道,“没有。写了什么?”   周老师道,“我都有点佩服你了,贴吧里写,你过去弹了一首曲子,吴门副馆主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。”   陈生笑了,“你不替我担心担心周末么。”   周老师闻言正色道,“说实话,我一边替你高兴,一边更担心了。吴门副馆主是计大师提携的,之所以成为副馆主,更主要是计梅白看得顺眼。”   “似乎是这样,”陈生道,“你说,周末那时候弹什么好呢?”   周老师道,“弹点有水准的,别是秋风词什么的就行了。”后半句他随口加的,讲时并未留意。   陈生却笑道,“那可不好办了。我本打算弹秋风词呢。”   周老师失笑,“如果你弹秋风词能震倒计梅白,那也可以。”   陈生换了话题,“你最近都接了什么案子,讲来听听要不要紧?”   周老师道,“你怎么对这些感兴趣了,算是隐私,不说是谁应该没有问题。”   陈生道,“要上去坐会儿么?”   周老师道,“回家有球赛要看,不坐了,简单给你讲讲……”   陈生道,“原来如此,你擅长的主要是民商法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刑事类的也不是不接,除了金融和婚姻类,我都接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是么。这两类为什么不接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金融保险类都是大案子,轮不到我,我也不敢接。离婚案子看着就头大。”   陈生道,“这倒也是,想想就麻烦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嗯,刑事类案件,律师的影响力很小。而且民商法这一块比较赚钱,我倾向于选这块……”周老师忽然抓住陈生手臂,看着他,冲口而出,“你想和李希曼离婚?”   陈生道,“你想哪里去了,就算离婚也不会找你帮我打,你说是不是?”   周老师道,“是,尴尬。”   出了琴馆的门,周老师往楼梯下走,陈生往楼梯上走。   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,他叫到,“陈生,上次那件事,后来没有报警么?”   陈生在楼梯上方垂头看他,笑道,“你不觉得报了警,我是第一个被带走的么?”   周老师忘记了这件事,道,“哦,你见死不救来着。”   陈生道,“问你,要是当时报警了,我会有麻烦么。”   周老师想了想,“嗯……你没事 。”   陈生点了点头,道,“路上小心。”   周老师心中对他颇担心。   周末早晨九点,顾望之到了吴门琴馆,惊讶地发现,竟然只有她一个人到了。   她进了琴室,见齐老师坐在那里,仿佛老了很多岁……倒也不至于,但顾望之明白,上礼拜的事对自恃才华的她来讲,无疑当头棒喝。   文老师走进来,见只有她一个学生,脸上也挂不住。齐老师与顾望之对望了一眼,顾望之道,“其他人不来了吗?”   文老师道,“暂时的,课继续上,放心,不会停班的。”   恰这时,另一个学生急急忙忙进琴室抱歉,说自己迟到了。   齐老师这才脸上带了点血色。   顾望之这时也忍不住可怜她。   齐老师道,“这节课我们学酒狂,下半片。”   大约是品尝过坠落的滋味了,齐老师像是被踢了一脚的冬瓜,趾高气昂掉了大半,恹恹的。   顾望之难得地把曲子会了八成。   临下课,顾望之重复着弹奏过不去的那一句,齐老师站在讲台上,对她道,“名指快一点。”   真是难得。顾望之再试了几遍,依然无果,而眼见约定时间到了,无心练习。道了再见,匆匆往门外走去。   陈生坐在长桌便调着琴,这次没有嚣张跋扈地直接落座主座。   而这不是重点,令她有兴奋又无奈的是,这次走道里依旧水泄不通,有不少面熟的,还有不面熟的。   顾望之在其中里找到差生。   “你也是来看的?”差生问她。   “我是来上课的。”顾望之道。   “哦,你依然在这里啊,我倒是忘了,”差生道,“一周之后,稀声琴馆会开班。”   “你打算去?”   “我不想在这儿学了,我去稀声看过,气氛完全不一样。”   “好吧。”顾望之道。   她站在后面,不好意思再往前挤,问差生,“这些人怎么有的没见过?”   差生道,“这里面有高阶学生,有个别稀声的学生,和其他琴馆的人,听说还有音乐学院的人。”   顾望之心道,果然是挤热闹。   顾望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,忽然又问,“计大师呢?”   “这不都在等计大师呢么。”   “架子真大。”顾望之道。   “这里能吸烟么?”陈生看见了一边矮机上的烟灰缸,问文老师。   “不上课的时候可以。”文老师这样回答。   陈生问,“有人介意吸烟么?”   没人说话。   陈生点起一支烟吸起来。   计梅白从里室出来的时候,屋子里满是烟味。   众人不由得惊讶,计大师竟然一直在。   陈生看见了倒没什么反应,道,“计大师。”   “嗯。”计大师落座,坐在陈生对面,同样没有坐主座。   陈生那支烟是新点的,他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……继续吸了。   于是计大师看着他吸烟。   满屋人看着他吸烟。   陈生吸到末尾,按灭了烟。   接着,满屋子渐渐有人开始笑,零零星星。   陈生问计大师,“大师,我们如何开始。”   大师道,“如那日一样。”   陈生垂首。   指掌反覆,抑案藏摧。左手抑扬,右手徘徊。   秋风清,秋月明,   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。   相思相见知何日?此时此夜难为情!   入我相思门,知我相思苦。   长相思兮长相忆,短相思兮无穷极。   早知如此绊人心,何如当初莫相识。   秋风词。   此曲初学者也容易上手,而真正弹出味道,名家中也是少有。大多名家由于它过于简单,不花心思。那日陈生听见李希曼此曲,心中颇受触动。   那夜此曲落定,李希曼与他已各自有了决绝意。莫相识?想的太容易了。   无非是这样的意思,陈生当时便明白了。   李希曼不会允许的莫相识,他同样不会允许。而画地为牢,又不是他愿意的。   那便各自成全吧。   各自成全。   不知不觉中,陈生手下的秋风词已全然没有了悲秋之意,相思的尽头是什么呢?   陈生不要假装洒脱,也不要坐困愁城,他宁愿成全。   就如,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   陈生只是按照李希曼那天夜里作的,稍用技法修饰,简单单弹出来了。   连他自己也不明确此曲如何,他甚至都快忘了,这首曲子将导引这琴馆命运。   陈生作完,没有言语,只静静看着计梅白。   计梅白道,“这个曲子,弹得不对。”   陈生闻言,道,“请大师弹此曲。”   计梅白抚上手中琴,仿似正抚摸着他彩霞般辉煌的荣耀。   琴音响起,婉转凄切,余韵旖旎。   陈生听着,微微地笑了。   琴音本是千古不变的,无论世事怎么变,人心怎么变。能让琴声变迁的,是奏者的心境,也是听者的耳朵。七弦琴的技法并不难,最基础的只有八种,而一切技法纯熟之后,若追求音声旖旎、融和中西是一条路,则以琴问世间、以琴问己心是截然相反的另一条道路。   哪一条才是正道呢?   求旖旎者得旖旎,求己心者得己心。   陈生听闻计梅白奏完此曲,未置一词。   开指于弦上,续以广陵散。   直到正午,人潮散去。   陈生把琴装进琴套,告辞离去。   众人茫茫然地散开,以为会有的争执与辩论未曾有,甚至从广陵散开始,计大师与陈生只顾着一首一首接着弹,仿似真的只是一场无言的切磋。   顾望之走在人潮里,脑海里回想着那一日陈生的话。   “那么不要说、不要想。听就可以了。”   “没有谁能被称为希声,那样太狂妄自大了。我加了偏旁,变成稀疏的声音。”   回去的路上,顾望之心中崩塌的那一块,被新的力量取代了。   陈生的音声里,有一种包容,就好像春光乍泄,宠辱不惊。   大白若辱、大方无隅。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。   众人都未曾料到的,是从此之后,稀声琴馆与吴门齐名。那一场没有输赢的切磋,在很多年后,仍被琴者津津乐道。    ☆、下篇      下午两点。   “嗯,秦老师。”陈生少有的严肃,“这个曲子,用其他弹法弹一遍。”   “……这。”坐在琴前的年轻女人有些为难。   陈生明了,道,“没事,我们会在一个礼拜里答复你的。”   “一定要两种弹法么?”周老师问。他们约好了,他和陈生都同意才能用。周老师挑选的没有陈生那么严。   “也不一定,问一问而已。”陈生道,“琴师再来两个就可以了。”   “对。”周老师道。   直到下午四点,所有琴师散光。   陈生问他中意哪个。周老师道,“陈生,我们选琴师用的什么标准。”   陈生想了一阵子,答得仿似没答,“如果办琴馆是为了发扬七弦琴,选琴师肯定是选能让学生学得好的。师德与技法并重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那刚才的秦老师考不考虑?”   陈生揉了揉眉心,“秦老师是计大师的学生,切磋第一天我看见她了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对于她我也有些存疑,我不担心她会乱教,只怕把吴门的习气带过来。”   陈生道,“那些是规矩,如果真的来了,不怕她不改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那你顾虑什么?”   陈生抬起头,眼里带一点困倦,笑道,“我怕得罪人,计梅白。”   周老师闻言笑,“你怕什么,现在是‘稀声吴门,远有白鹤’,不是‘吴门白鹤’了。”   “招她进来有些欠妥,要三思。”陈生笑道,“倒是,你为什么那么在意秦老师。”   周老师笑道,“她完完全全走的是计梅白的路子,可她不差。”   陈生道,“是,我不介意琴馆里各个流派共处,可她值得商榷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行,我知道了。”   最终他们没有把秦老师纳入稀声琴馆,陈生看得出周老师有些不悦,便赔礼道歉一阵子,说现在已经定下一位诸城派的阮先生,另外一位由周老师决定。   周老师嘴上说着你少来,脸色看起来好了少。周老师始终不很明白,陈生为什么坚持不要秦老师,直到很久、很久以后,有一天他回想起稀声琴馆,忽然发现,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。   晚间,李希曼坐在琴前,如往日般轻搓自己名指上的薄茧,孤灯一盏,昏黄温暖。   陈生吃着她递来的花生汤团,道,“这周末我去新进一些琴,你想不想去?”   李希曼道,“可以啊,去乐器厂还是斫琴师傅家?”   陈生道,“先去乐器厂进练习琴,再去师傅家。”   李希曼闻言高兴,道,“好啊,我还没有去过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那带你去看看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你现在琴馆学生越来越多了。”   陈生应了一声。   李希曼道,“是不是最近忙的,好像瘦了。”   陈生眉目之间确有倦色,他道,“是么,瘦了没觉得,最近精神不好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那就多吃甜食吧。我再去帮你盛一点。”   陈生道好。 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,一切趋于平和,天也渐渐冷冽。   陈生照旧白天上班替客户翻译,夜里往书房给李希曼教琴,睡前从书架抽些书来看。   “看什么呢。”   李希曼坐在他身边,随口问。   陈生道,“园林丛谈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听起来挺好看的。”她伸手拿过去,见书中照片皆是彩色,拍得考究,文字优美流畅、似是出自大家之手,一看封面,写着:陈从周。   “是你本家。”李希曼笑道。   陈生道,“他是古典园林之父。”   李希曼翻着,道,“看得我都有些想去了。”   “哪里?”   “秋霞圃。可惜园林冬天没什么好看的。”   “去不去?”   “等到明年春天吧。”李希曼道。   陈生道,“好。”   周六一早,陈生把李希曼叫醒,“去乐器厂。”   李希曼勉强爬起来,“现在几点。”   “八点。”   李希曼不在多话,收拾过后与陈生驱车上路。   乐器厂坐落的位置现在看来有些偏僻,似是衰落了。   陈生领着李希曼把车停在一个窄弄口,两人下车往弄堂里走。   冬天的早晨天还么有大亮。   那条弄堂渐行渐宽,道末尾竟是一小河,直直得把弄堂截断,换做一个小拱桥,伸向远处。   李希曼正要往河前走陈生道,“这里。”李希曼见他停在小桥之前的铁门边。   “这里?”李希曼道,“怎么像废弃了一样。”   “还没有。”陈生道。   李希曼笑了。  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,跟掌柜讲清买琴,掌柜略诧异,直把两人引进里面。   里面没有大堂那么混乱,所有款式的琴整整齐齐摆在柜子里。   李希曼一盏一盏看过去,练习琴大多长得不好看。   陈生在柜台稍稍看了,让老板取出几把,一一试弹。   老板笑道,“现在知道我们这儿的人不多喽。”   陈生道,“这里的练习琴音色不差,准度也可以。”   老板道,“是,您要几把,什么价位的。”   陈生道,“五百左右的。”   “还有五百左右的?”李希曼惊到。   陈生笑了。   老板也笑了。   陈生道,“有,琴馆的练习琴就这个价钱。”   李希曼惊道,“可练习琴租给学生押金收两千。”   接话的确是老板,“原来您是开琴馆的,那两千实在是厚道价格了。”   陈生笑着叹了口气,对李希曼道,“这就是黑幕。”   老板道,“按现在的行情,进价三百的琴,你们猜收多少?”   老板打开了话匣子。李希曼也乐得听,就道,“多少?”   “七千!还不算每月一两百的租金呢。”   李希曼睁大了眼睛,而后皱眉道,“这么坑。”   李希曼转而问陈生,“你每月租金多少来着。”   陈生笑了一下,“一百。”   李希曼拧他的脸,“心好黑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计大师押金七千,租金两百,我简直是业界良心了。”   李希曼闻言,“奸商。”   陈生选了一盏连珠式,一盏落霞式,一盏仲尼式。各要七把。   老板闻言开心,道,“行,给你九五折。”   陈生道,“谢谢老板,我把地址写下,你们送来。”   老板道,“行。”   陈生正从老板手中接过纸,纸掉落在地上。   李希曼背对着他们未曾留意。   陈生低着头,垂下手臂的紧紧支在桌上,似是忍受着突来的绞痛,竟是良久没有抬起脸。   老板见他忽然如此,道,“您还好吗?”   陈生笑道,“抽筋,不好意思,缺钙。”  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笔,李希曼走近他身边了,微微皱眉,“你以前怎么不抽筋。”   陈生在纸上不急不缓地落下地址,道,“可能真是累的了。”   付过钱之后,陈生拿着收据与李希曼走出乐器厂。   李希曼停下脚步,“你真的没事么。”   陈生道,“能有什么事。”   两人并肩往回路上走。   弄堂越来越窄。   斫琴师住在另一方向,所处之地依旧偏僻。   李希曼与陈生进了门。   李希曼打量一番,与平常家里别无二致,更不见有琴,心中正疑惑。   陈生与斫琴师交谈几句,李希曼借机打量一番。   斫琴师竟是个迟暮的美人。   李希曼心中不由得惊讶,只见此人一身衣装朴素,毫无特别之处,却让人难以忘记,恰似蒙上眼睛站在莲花池畔,就算看不见莲花,也闻得见清香阵阵、听得见鸟语莺莺。   李希曼心中惊叹,忙跟随两人出了房门,往外走,穿过一个小院子,有一道木门,李希曼诧异,上海竟然还有这般曲径通幽的古朴处。   “全在这儿了。”斫琴师笑了笑,随手一挥。李希曼见这个屋子不小,二十余平米见方,玻璃柜子里摆着二三十盏琴。   李希曼在她面前不敢言语轻佻,不知为什么,像是被人震住了,心中有点气闷。   她稍微看了几眼,道,“这些琴没有标价么?”   斫琴师笑道,“价格面议。”   陈生挑了一把永远不变的仲尼式。   通体浑黑,光泽暗哑。   拿在手中试音,乐声纯正之中有通明圆润、细腻缥缈。议定价格,便放在一边。   李希曼在一盏幽红如血的霹雳式琴前驻足。   她喜欢红色的琴,原来那盏虽好,她总嫌色泽黯淡了些、更偏棕红,而此琴,着实惊艳,惊艳之后,回味悠长,过目难忘。   此后再看更多的琴,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总是那一盏。   “看中了?”陈生道。   李希曼道,“嗯,这把好看。”   斫琴师于是小心将琴取出,摆上由她试音。   李希曼笑道,“算了,我弹再好的琴也是那副样子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以后好好练,弹给我听。”   声音很温和。   李希曼抬眼看他,他笑道,“我不想永远听秋风词和酒狂。”   李希曼闻言笑了,便大方坐下弹,试了两首曲子,对陈生点头。   陈生和斫琴师轻声交谈几句,斫琴师将两把琴分别入匣,交到他们手中。   过了几天,李希曼在琴馆看见那把仲尼式放在了陈生的琴室里,才想起这是补自己摔掉的那把。   那日,顾望之学完了酒狂,第一期的初阶班算是结束了。   文老师问她接下来学不学,她道,接下来再考虑考虑。   吴门琴馆自计梅白与陈生切磋,比不上以前了。琴师多少受了震撼,有意反省。而多年下来趾高气昂的毛病改不了,只得躺在计大师的功劳本上过日子。   幸而,他们的名头依然很响,琴界的标杆依然是他们琴馆的中流砥柱,一时日子也绝不至于难过。   顾望之在吴门琴馆附近吃了披萨和夏威夷果茶作晚饭,见窗外的颜色越来越暗,只在十分钟见,便从黄昏换到夜晚。   顾望之端着饮料出门,冷得打了个哆嗦,她在地铁口徘徊。   一号线的口子在马路这边,二号线的口子在马路那边。   一号线是去稀声的,二号线是回家的,她到底走哪边?   嗯……一号线就在眼前,还是一号线吧,顾望之捧着饮料一头钻进地铁口。   地铁上,她好运气地有了座位。   饮料吸完最后一口,她伸手把饮料底朝天倒了倒,没有滴出来。   “啧。”坐在她旁边的人很嫌弃地看了她一眼。   她抱歉一句,重新坐好。   琴馆的门敲了一阵子,没人开,顾望之一看表,已经九点半了,最后一节课早就结束。   犹豫一下,往楼上走。   她到门口了,经不住想起上次拼命地死敲这扇门,想起上次那两句话。   “我再也不会来这里,和这个琴馆。”   “你,垃圾。”   顾望之不管,厚着老脸敲门。   开门的是陈生。   陈生看见她愣了一瞬。   “谁?”李希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。   “进来吧。”陈生拿给她拖鞋,向屋里喊道,“望之。”   李希曼便从屋子里跑来,脸上笑笑的,“妹妹来啦。”   陈生去沏茶,顾望之道,“不用了,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打扰倒没有,陈生正要给我上课。”   顾望之笑道,“诶?真的吗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嗯。进书房来,外面冷。”   李希曼让顾望之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,自己坐在琴椅上。   陈生端茶进来,顾望之道谢接过。   顾望之见琴桌上的琴换成一把胭脂红的,华美夺目,“这把琴真好看。”   李希曼笑道,“嗯,新琴,刚刚买的。”   顾望之道,“式样也好。”   李希曼笑道,“我一眼就相中了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李希曼喜欢红琴。”   顾望之饮茶几口,道,“我这次是来问问,那个。”   陈生笑笑地看着她。   顾望之道,“我能不能继续回来上课。”   陈生道,“第一期学完了是么。”   顾望之点头。   陈生把桌上的红琴抱到一边,从匣子中取出原来的仲尼式黑琴,摆到桌上,“弹来听听。”   李希曼微微笑着让开。   顾望之为难道,“我还没练好。”   陈生道,“没事,随便弹。”   顾望之真的没有练好。等她坑坑洼洼弹完,陈生让她把某几段再谈再来一遍,在旁指点,完毕后,大约过去半个钟头。   顾望之回头看李希曼,只见李希曼手中抱着一本书,抬眼对自己笑,刚才看书打发的时间。陈生道,“下次上课你到周五晚上的班,行么?”   “好。”顾望之点头。   “你缺了阳关三叠。”陈生道,“下次课结束问周老师能不能多留一会儿,他忙的话来我这里。”   “嗯。谢谢。”   “不谢。”陈生道。   临走,顾望之道,“差点忘了,书。”她从包里抽出,塞回书架,很自觉地把下册塞进包里。   陈生笑道,“路上当心。”   送走顾望之,陈生把琴换回来。   李希曼道,“等得累,不想练了。”   陈生道,“把上次的曲子弹一遍,就不练了。”   李希曼弹完,陈生点头。   李希曼坐在琴椅上,陈生站在旁边,神情带一点困倦。   李周曼笑道,“小姑娘就是不一样,听人家弹琴都不会困。”   陈生闻言失笑,“哪有。”   李周曼笑道,“你什么状况,早衰么。”   陈生道,“你的脸催眠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那你去看小姑娘好了。”   陈生笑道,“今天是什么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桂花山药汤。”出门去盛。   天越来越冷,李希曼窝在家里不愿出去。陈生说你该去晒晒太阳,李希曼说不想去。陈生说,周末去公园走走,李希曼说不想去,陈生说那你继续弹琴,李希曼于是去弹琴。弹到一半说,等下一起去吃生煎。   陈生说,好。   生煎上来的很慢。   李希曼百无聊赖地靠在他肩上。   两人要了一两荠菜,一两虾仁。   生煎很饱满,大大的,白白的,撑的圆圆的,上面洒着黑芝麻。   李希曼说,要是人生也这么饱满就好了,像生煎一样。。   陈生没有说话。   但听完那句话,他吃不下了,不知为什么很难过。   人生不是生煎,人生没有那么饱满,人生更像是煎荷包蛋不加油,坑坑洼洼,像月球表面一样。从锅里铲出来的时候还要粘底,粘底的地方焦了,黑了,苦的,那是叫做留恋的东西。 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,陈生如常,李希曼如常,顾望之如常。   顾望之偶尔去叨扰陈生,因为她总是没学会。   她问姐姐呢,陈生告诉她李希曼出去逛街了。   自从知道每晚陈生都会教李希曼弹琴,顾望之便错开他们的课程,白天去拜访。   那天周末,在陈生的书房里,白天。   坐在琴前,她看起来很失落。   “我是不是不应该学下去?”顾望之说。   “为什么这样说。”陈生道。   “别人一个钟头可以练好的,我要花三个钟头,五个钟头。可能没天赋吧。”   陈生静默了一会儿。   顾望之看向他。   陈生面朝着自己,但站得有些远,冬日不很明亮的天光从他背后斜斜洒进,衬得神情不清晰。他退后几步靠在玻璃窗框。   可能是陈生太久没有说话。   顾望之以为他对自己失望了。   顾望之道,“对不起。”   陈生道,“没事,对不起什么。”   顾望之低垂着眼看向琴面。   陈生走近她,扶着她肩轻轻地说了四个字。   “大器晚成。”   顾望之抬头。   陈生依旧温和地笑,“你怎么知道,你不是那个大器?”   似是受到某种触动,顾望之讷讷的,眼眶有点红,却没有了言语。   陈生把她拉近自己,轻抚她的肩,等她缓过了一阵子。   陈生说,“为什么我这样教你,你有想过么。”   顾望之没有回答,不是没有想过,而她没想通,只能想是自己太笨了,笨到老师看不下去,又不能放手。   于是陈生说,“因为你或许能成为最好的琴者。不偏执,不孤傲。”他笑了笑,“李希曼就没有。”   顾望之惊讶地看他。   陈生道,“当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认为的。”   顾望之应了一声。   陈生道,“别难过了,弹梅花三弄给你听,听完再决定要不要学。”   陈生十指缓落。   音声奇绝。   空灵洒脱。正是落英缤纷,漫天寒梅随雪堕。   “不偏不倚,欢喜无悔。”奏罢,陈生道。   顾望之道,“我会继续练。”   陈生笑了,顾望之看得出,他真的开心。  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,顾望之都不知道,陈生说的“大器晚成”,是鼓励她骗她的,还是真的这么想。   在那天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,她都没有再去找陈生。她想着,要自己悟出点门道,把梅花三弄弹通透,再去找他。   只是,顾望之没有料到,正在她练梅花三弄的日子里,她错失了某种东西,梅花般随风飘落的某种东西。那天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陈生好好地、好好地站在他面前,认真教她琴。   李希曼回来是傍晚。   “你今天去哪里逛了?”陈生随口问。   “嗯……中山公园。”李希曼随口答。   “晚饭吃过没有?”   “吃了。”   “和谁吃的?”   李希曼回头看了陈生一眼,陈生正在客厅的椅子上看书,她道,“和自己。”   陈生道,“今天练不练琴?”   “今天有些累了。”   “好,明天练。”   “明天也有些累了。”   “好,后天练。”   李希曼看了他一眼,继续照镜子。   陈生明白再多讲会吵起来,就自己回屋了。   很困,但是睡不着。   房门是锁着的,他用钥匙打开抽屉,抽屉里有几瓶药。   前几天夜里,他开始睡不着,就去医院开了药,还有些其他的。吃完这些,有敲门声。陈生便把瓶瓶罐罐装起来,关上抽屉去开门。   “锁门做什么?”她脸上带着笑,看起来很温和、带点愧疚,“刚刚脾气不好,你别跟我计较。”   “没事。”陈生接过她手中的碗,“这次是枸杞银耳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好。”   不知为什么,言语越来越少。   李希曼把夜宵给他以后,似乎与他聊了两句,似乎又只是倚门站着,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。   他们如往日般分房睡。   当夜,陈生上腹疼痛难以入眠,起来吃药,不见好转,疼痛渐渐蔓,彻夜未眠。   第二日,陈生照常上班。   中午,陈生把餐卡借给实习生,道不饿,独自往一楼室外吸烟。   随后几日亦是如此。第三日实习生过意不去,吃完饭在绿化带边找到陈生,非要给他两瓶酸奶,陈生乏力,道谢后接过放在一边,离开时险些忘记拿。   陈生往办公室走,三九严寒的天出了一身冷汗。   傍晚到家时候,李希曼不在,见微信里告诉他逛街去了,自己吃饭。   陈生无法,点了外卖,吃两口不再动。丢掉包装盒,往书房练琴,数曲奏罢,觉琴弦需要上膏了,便往楼下琴房取。   钥匙开了门,开灯后,见人影一道闪过,陈生皱眉,喊了两声“是谁”,无人答应,便顺手拿起琴椅往里面去。   一个人也没有,陈生仔细看过,琴室里藏不住人,窗亦是锁着的。不敢置信,他查遍了所有房间,甚至门后,一无所获。   房间里真的没有人,陈生揉了揉眉心坐在琴椅上,冷静片刻后,再次搜索了房间,结果如初。   陈生心中烦闷,关门拔了钥匙便出去,也忘记拿琴膏。想起来时已经回到楼上,不愿再去,便回屋继续弹琴。   一曲接着一曲,房间里传来陈生的声音:   “第九节,六弦勾完上七徽,上完七,不要直接回到五弦七徽……”   “回到八徽半,拔出声音,再注下去……”   房里的声音响到凌晨,陈生从屋里出来,见李希曼仍没有回来,再发信息也没有回,电话不接。   陈生有些担心,转而想想,三十四岁的老女人有什么可担心的。心中颇苦涩,如那日般疼痛蔓延至胸口、全身,睡意全无,回屋吃了药便躺下,仍旧心烦气躁,干脆起来至阳台吸烟。   过去只是钝痛,如今常常绞痛,陈生不知道自己可以瞒到什么时候,看着指尖的火星在吞噬着白色烟支,冷风加速燃烧。寒夜里,烟末端的光亮分外温暖人心。   某一瞬,陈生希望自己与这支烟交换命运。一把烧干净,倒是痛快。过后了无痕迹,只剩灰尘落进风里,自由去处。   一包烟吸完,陈生进去拿另一包,嗓子发疼,便倒一杯茶。   陈生坐回会阳台,关上了窗。   恰这时,钥匙转门声想了,陈生望了一眼。   李希曼,她很漂亮。   她够风骚。   她穿着比往日更明丽的风衣,鲜红色,如血,如燃烧着的火,黑色裤子和及膝黑色皮靴,她在门口拔掉了靴子便过来了,陈生不记得她有没有穿鞋,她似乎没有来得及穿。她走进,还是笑着的,分外轻佻地笑,一手夺了他的烟,看了一眼,它耀目地安静地灼烧。李希曼按灭了它,道,“怎么在这儿。”   陈生没有理她,从盒子里重新抽了一支,点上。   李希曼坐到他声旁的地上,倚着扶手,似乎有些醉了。   她说,“你怎么了嘛。”声音带一点软,听得骨头酥麻,好像也不那么痛了。   她又伸手拿走了陈生的烟,自己吸起来。   陈生想开口说滚远一点。而一开口发不出声音,哑了,他便没有说话。   李希曼吸完那支烟,用了很久,吸到将近末尾,仿似有点厌烦了,直接把烟丢进烟灰缸。   陈生见她伸手拿桌上的茶,便把茶杯先拿在手里,李希曼说,“给我。”   陈生不动。李希曼有些生气了,“给我。”   陈生把茶泼在她身上,正如当日她浇陈生一样。   然后,水很自然地落下,自由落体,陈生听得见水落地溅开的声音。   可是,李希曼没有了。   李希曼不见了。   陈生望着地上的茶水,心头涌起一阵锐痛。   陈生自嘲地笑了,心痛和肝痛很不一样,说不出来哪个更难过一点。   他胡乱抽了大把的餐巾纸吸水,搓起来丢进垃圾桶。   望天色,已经后半夜,下弦月。   后来,李希曼又来找过他一次。   “我手机没电了,打不到车。等了好久好久。好心的司机载我回来的。”   “真的,我不小心玩得忘了。”   “下次不会了,保证。”   过了很久,陈生说,“我希望你是真实的,那样就可以答应你了。李希曼。”一句话破音好几个。   陈生看向她,她错愕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浮现,就消失了,连粉末灰尘也没有。   陈生只好继续吸烟,再倒些水,在杯子里。   李希曼回来的时候,天已经完全亮了。这一次真实很多,无论开门的声音,还是她的容颜。   李希曼闻到呛人的烟味,咳了起来。   她打开窗子通风,看了陈生一眼,自己去照镜子。   镜子可以照很久,李希曼也打算照很久。   照完镜子,便去冰箱里翻看。   陈生远远望了她一眼,她不知道这一次,那道目光苦楚,却也柔和。   陈生拿起钥匙去了琴室。   那时早晨八点半。   他坐在琴室里,面色发白。   “陈生,”周老师依旧到得比他稍晚些。   陈生回过头。   周老师见了他脸色,道,“生病了?”   陈生摇了摇头,声音嘶哑,“昨天没睡好。”   周老师皱了皱眉,道,“那这节不上了吧?”   陈生道,“不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陈生……”   陈生打断他,“望之在你的课上学的怎么样。”   周老师闻言,抓了抓头,“她比较慢。”   “不要紧,”他勉强笑了一下,“她最近没来烦我,大概是在家好好练吧。这节课你多注意她,有没有长进。”   周老师道,:“好。”   陈生垂首,指尖触弦。奏着什么曲子,奏着墨子悲丝。   “你真的没事么?”   陈生摇了摇头,“谢谢你。”   周老师叹了口气,“那行,你下节课少说点话”,转身离去。   上课时候,陈生道,“今天是碧涧流泉,翻到谱子。”   演示时候,陈生从头到尾弹了一遍。   下面一个学生道,“陈老师……你弹的好像是鸥鹭忘机。”   陈生错愕,望了一眼其他两个同学,也是一脸茫然。   陈生抱歉道,“对不起再来一遍。”   今天没人发笑。   陈生从琴馆离开,悄悄避开了周老师。迎面却遇上阮老师,阮老师虽然年纪很大了,似乎察言观色的水平仍不如普通青年。   他拉着陈生要请陈生切磋探讨,陈生哪里有心思,而见阮老师辈分高,也不便胡乱搪塞,只笑道,“今天头晕眼花,看不清琴弦,阮老师我们改天吧。”随后往四楼走去。   而真的到四楼了,却不知自己回来能做什么。   昏昏沉沉熬到傍晚。   夜晚,陈生只吃了一盒润喉糖。   声音好了很多,疼痛形影相随,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久。   锁上门,如往日地从抽屉里拿药。   药片从药盒里倒出来的时候,陈生愣了一下,似乎又看到了什么本不存在的东西。而这一次他没有自言自语,他喝水过下了各种药,锁上抽屉。   陈生走到客厅,见李希曼正在化妆。   不很浓的眼影,黑色。   艳得夺目的嘴唇,胭脂深红,像那把琴。   “晚上不回来了么。”话语出口,声音仍暗哑,而陈生把语气放得很平淡。   “看心情。”李希曼在镜子里看自己的眉毛,修得很好。   “那你把甜汤做好再走。”   “行。”   李希曼帮他留下了加了水果的桂格麦片,用牛奶煮的。   很甜。   陈生加了些安眠药,吃完便去睡了。   第二天,第三天,依旧如此。   安眠药不管用了,陈生再吃止疼药,也全无作用了。   每一个夜晚,每一根骨头,一分一秒,存在感如此明显。   陈生没有再去上班。   终于在周四,难以忍受,开车去了医院。   医生跟他说了并不很多话,因为,能说的话,医生已经说了很多次了,在来得及的时候,陈生从来没有听过。医生气恼过、甚至怪他无知,他却只是要止疼药和其他药片,拒绝手术,更不用提其他了。   “不过,不应该这么快啊。”医生说,“一般周期是两年,你……”   “还有多久?”陈生打断了医生,笑问,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,恐惧、恋念,全部没有。   “嗯……”医生十指相扣,沉吟了一阵子,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。   陈生道谢之后离开。   “刘医生。”一个女大夫道。   “顾医生。”午饭时,同一科室的两位主任医师时常一起吃饭。   “今天你那个病人总算来了?”   “嗯,他……”医生说着,稍稍有点唏嘘,“我见过好多掏空家产为了一点点希望的,第一次见没几天了还瞒得这么好的。”   “哎。他要这样,我们也没办法了。人各有命吧。”  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,已是日暮低垂了。   傍晚,回家,下车时候,忽然想吃生煎。   荠菜的,虾仁的。   他便重新上车,去吃生煎。   回到家夜幕浓稠,看时间才是九点,李希曼不在,他便回房间自言自语。   “为了防止滑音过长,可以先上七徽九……”   “这里跨度较大,为了连贯,如果来不及,可以改用二弦弹……”   李希曼依然没有回来,留给他的甜汤是酒酿圆子。   那天晚上,李希曼回来了。   可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。   陈生吃完药便睡了。半夜里,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进来,他正想开灯,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,接着,一阵锐痛。   他知道有针管之类的东西戳进手臂里。   “这么心急吗。”黑暗里,陈生轻轻地笑了,声音里几乎听不见痛楚,而眼泪从眼角滑落。他有些诧异,李希曼会下手,这么直接,不计后果。   针管从手臂中抽出,陈生才意识到不对。   针管不是在注射,而是抽取。他一下子不明白了,疑惑地抓住李希曼的手。   “我们一起死,好不好?”   声音妖娆,带一点引诱。   陈生怔住。   他不明白。   我们一起死,好不好?像是最好听的情话,像是最动人的引诱。   陈生未来得及反应过来,黑暗里,微光一点点。而针头的闪烁被吞没了。   李希曼把针管扎进自己手臂,一推到底。   陈生阻止已经来不及了。   “你做什么!”陈生拔出针管,而针管里,透明的,带一点点淡红的光芒。   陈生要开灯,李希曼拦住他,“你不愿意吗?”   陈生几乎说不出话来,只有抱她进怀里,“傻瓜。你都做了些什么。”   “你死,我也不活了。”李希曼说着,带一点负气。   陈生抱住她,在怀里,紧紧地,仿佛松了手、她便会像幻影般消失。   够了。黄粱一梦也好,不想松手了。陈生知道,此时他抱住的人是真实的。   第二天起,陈生仿似好了不少,他如往常般的抽烟,喝茶,在房间看书,给琴课的学生放了一周假。李希曼不在。   黄昏,周老师来找他,他正在阳台喝茶,看书,手中的烟刚灭。   周老师看见他面色不差,只是分外消瘦,走近了,握住他的手,骨节变得膈人。   周老师不可能再接受他的搪塞了,他也没有再搪塞。   “陈生,怎么回事?你得了什么病。”   “周老师,”陈生笑了笑,非是强颜欢笑,倒像在告别了。   周老师眼眶湿了,“你说。”   “肝癌。”   “嗯……多久了。”周老师已做好了心理准备,听见时反应不大。   “没多久了。”陈生又笑。   “你还笑。”周老师几乎眼泪落出来,“你到底怎么回事……”   说道末半句,声音也哽咽了,“你一直瞒着我们。”   陈生收敛了笑容,面上稍有愧色。   “为什么?”周老师拉住他的手,陈生的所为如此令他费解,如果不是认得他很早,如果不是半个知音,如果不是陈生,他真的不想再理这样的人,他抬着头质问,“你为什么这样。”   “周老师,如果……”陈生笑了一下,姿态坦然,“如果离不开的人和余生只能选一个,你选哪个?”   周老师看着他,怔怔地,“为什么只能选一个?”   陈生没有回答,只道,“何况是余生的一点点可能。更何况,死也要死的有尊严,浑身插满管子,你希望自己那样么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你……”   陈生笑道,“人不能选择怎样活着,总可以选择怎样面对死亡吧。”   周老师沉吟半晌,道,“你说的没错。”   陈生想点上一支烟,周老师把他的烟连着那一盒收走了。   陈生无奈。   “李希曼呢?她就放任你这样?她知不知道?”周老师问。   “她比你早一天知道。”陈生笑。   “她去哪里了。”周老师没有放过这个话题。   “她去买桂花和酒酿了。”陈生道。   周老师很久没有说出话,终于他还是道,“为什么只能选一个?只能选一个是什么意思?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想的吧。”周老师有些激动,“你怎么可以这样自作主张。”   “算是我自作主张吧,我帮她选好了。”陈生道。   “其实,其实你在害怕是不是。”周老师扬起头望了望窗外,此时他的座位比陈生矮一点,他正面朝着窗外,在陈生侧面,他苦笑着点破,低下了头,“你害怕她离开你,所以你宁可不治。”   “周老师,什么样的人心,可以埋藏十年?”陈生笑着道出,“我知道,她对我的感情在她的本性面前,没有胜算。”   陈生微微侧过头望了眼窗外,天光明亮,有一点点美好感觉。   “有些事情就是这样,”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背与修长的手指,弹琴时很有力的手指,现在已经弹不出那一天的流水了,秋风词或许可以,“过去我想,要是一辈子在一起,我不介意她放肆一点,可是现在才知道,哪里有一辈子的事。我已经想好了,决定了,李希曼也是,可是不一样了。现在哪里还有以后。”   “既然这样,与其一起坐困愁城,与其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我成全她。”陈生将苍白无力的手轻轻握起,又松开,仿佛指尖的风曾被他留住,终于又飘走。   周老师仿似一下子消化不了这些话,又仿似都听懂了却是接受不了,他竟也处在无可容身、不可进、不可退的悲哀里了。   “你知道么?”陈生轻轻地笑了,笑得很温柔,温柔得能容纳万物,“昨天晚上,她说要陪我一起死。我当然不会让她那样,也不允许那样,而听见的时候,我还是觉得,怎么样都值了。我知道她寻开心的,可我也好开心。”   “她去哪里了?”周老师再次追问,“她真的是去买酒酿么?”   “是啊,”陈生道,“当然了。”   语毕,一颗泪珠滚落。   “陈生!她到底去哪里了。”周老师见状况不对,几乎从椅子上站起,终于还是稳住,按着陈生的肩膀。   “她去买酒酿了。”陈生仍是那样一句,抬起眼与他对视,神情从容。   周老师想到了两种可能,他不知道哪一种算得上更好一些,他微微冷静一下,“陈生,你没有对她做什么吧。”   “周老师,我怎么会。”陈生轻轻地笑。   周老师这才放下心一些,而直觉第二种情形可能性也太低,便努力使自己相信,李希曼真的是去买酒酿了。   “周老师,”陈生道,“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  “你说。”周老师正色道。   “以后要是李希曼有事,你尽量帮她,看不下去的地方也不要说话,不要做什么。我不会希望你那样。不能伤害她。”陈生正色道。   周老师一时不很明白,只以为是陈生放心不下,便答应道,“好。”泪水模糊了眼眶。   陈生道,“我说完了,认识你真高兴。”陈生一如既往地笑了。   周老师低垂着头,良久没有言语,终于扬起头,任泪水从眼尾掉出。   周老师走后,陈生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包烟。   烟雾缭绕里,他看见李希曼回来了。   “你终于肯回来了。”陈生慢慢道。   “嗯,怎么会不回来呢。”李希曼穿着红色的风衣,鲜红,很明艳,像血,像那红琴,让人难忘。声音依然带一点轻佻,一点撒娇味道。   陈生温和地笑了,“我以为,你拿到遗嘱,就不会回来了。”   “怎么会。”李希曼轻轻笑,如那日般坐在他阳台靠椅边,坐在地上,“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。”   “好。”陈生把头靠在向后倾斜的椅备上。   李希曼把头靠在他手臂上,美中不足是,没有触感。   陈生一不小心又淌了一滴眼泪。   他笑道,“那天,那段时候,我和你提离婚,我知道你真的难受,很难受,你舍不得我。”   李希曼轻声地应了一声,“不然我不会恨你。”   陈生轻轻地道,“我就是要你恨我,由爱生恨,记忆才会更深刻。我怕你转眼就把我忘了,怕你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,只是赊账的便利店关门了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你确实做到了,我恨你了,无论和谁在一起,都再也忘不掉你了。”   陈生道了句抱歉。   李希曼道没关系。   陈生缓缓的合上了眼睛。   醒来是夜里,被敲门声吵醒。   他听见顾望之在门外呼喊、哭泣,而他不打算开门了,他走回卧室,锁上门,用钥匙打开抽屉。   他心中道:真是过分,换什么不行,把他的吗啡换走了,这样他很疼啊。那天他便发现了,药片比原来稍微大一点点,至于到底是什么,总之不是穿肠毒药,最多类似催化剂的东西。   只是让他,死的更快一点的东西。   与他的所作所为比起来,算不上很过分,至少他是那样想的。   他成全李希曼,李希曼也成全了他的选择。   他把瓶中的药吞尽,喝了几口水,坐在墙角吸烟,心中对顾望之稍有抱歉。   门外的哭声越发遥远,趁烟烧着地板之前,陈生用了最后的力气把它按灭。   他多希望敲门的是李希曼,那样……哪怕问阎王借命,也要去开门的。   陈生在死掉的第二天早上被发现,勉强算是死的有尊严吧,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,肠子没有流一地,没有像其他的尸体那么恶心。   周老师跟着警察破门而入,顾望之被他死死地捂住眼睛,一路带出去。   虽然没有很恶心,甚至与睡着了没什么差别,可是,周老师知道,陈生一定不希望顾望之看见。   那天晚上,周老师按照陈生说的,把他书房的琴带走,交给顾望之,与此同时,还有一个优盘,一同给了顾望之。周老师也不知道优盘里是什么。或许是那个优盘分散了顾望之的注意力,多少分散了一些,顾望之匆匆忙忙找笔记本电脑插上。   看见里面是视屏。   陈生录下来了,没有录脸,只拍了琴和动作,声音也在:   “为了防止滑音过长,可以先上七徽九……”   “这里跨度较大,为了连贯,如果来不及,可以改用二弦弹……”   顾望之看见的时候,哭声凄厉,响遏行云,像是承受不了一样,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。   周老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,周老师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,而听见末尾,陈生弹完了,轻轻地讲:   望之,你要记住,大器晚成。   陈生会的几乎都录了,唯独没有录秋风词,周老师以为是太简单的缘故,顾望之也不会知道缘由。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她了,听完这句,顾望之怔怔地,很久,很久。   数周以后,令周老师与顾望之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。   由于肝癌的生命周期两年,而陈生在半年之内度过了中期和晚期、末期,法医持有疑惑、对他进行尸检,结果发现,有某种药物A起到催化作用,使其加速死亡。部分在抽屉中发现,而做甜汤的陶瓷砂锅里发现残余。   锁定其遗孀李希曼为嫌疑对象,批捕。   周老师想起陈生最后对自己说的话,才发现,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。陈生很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,才关照了自己。   然而,出乎他意料的是,在她找到李希曼之前,已有一名律师成为李希曼辩护律师。他不知道为什么李希曼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,而拒绝自己为她搜集证据、辩护。   平心而论,他不认为李希曼会这样做,他正在担忧与费解中度日,却见事情的转机飞速。   李希曼的嫌疑来的快,去的也快。   据说,是那位律师手中握有证明李希曼无罪的关键证据。至此,周老师尚沉得住气,等待李希曼释放以后,与她详谈。紧接着李希曼的嫌疑解除,是陈生的死因被认定为自杀。   他再也坐不住了,他知道这不可能,这不是真相。   真相在哪里?   他答应过陈生,所以他只能去问李希曼。   “李希曼,请你告诉我,一切的一切。”   “你没有带录音笔吧。”李周曼坐在他面前,一如往日,似乎陈生的死对她影响甚微。她穿着黑色风衣,黑色裤子,天气已经渐渐转暖了。   “没有,录音在法庭上也不能用。”周老师没有说谎。   “好。那我告诉你,你问吧。”   “陈生是自杀?”   “法院说是。”李希曼笑了一下,喝了一口面前的蔓越莓饮料。   “我要事实。”周老师握起了拳头。   “我不知道。”李希曼道,“如果,在死前他自己一个人吞了很多药物A,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这算不算自杀?”   周老师缓缓开了口,声音艰涩,“他为了包庇你……”   李希曼继续喝饮料。   周老师道,“甜汤里的残余是怎么回事?”   李希曼道,“无可奉告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好,那另外一位律师呢?还有决定性证据是什么。”   李希曼笑道,“另外一位律师是陈生生前委托的。委托的具体内容是一本日记本,一年的日记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那又是什么?”   李希曼道,“很长,厚厚一本。”   周老师道,“内容呢!内容是什么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前半年内容很平常,稍微提了提他身体不舒服,后半年开始,是写发现当时的我出轨,同时发现自己患了癌症。他生无可恋,他恨我,可他还是爱我,你知道吗,笔触有多细腻,简直可以当小说读。”   周老师望着她天真的笑脸,心里倒抽一口凉气,“然后呢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他不想再受折磨,他想早点死,病痛的折磨,我的不忠,于是他向一个护工买了很多慢性死亡的药,他还留恋我,于是没有立刻死。他把药加到每天我给他烧的甜汤里。直到最后一天,吞下了其余的全部。”   周老师闻言沉默很久,“李希曼,你告诉我,这里的每一个‘他’,其实都是你,是不是。”   李希曼想了想,“你可以这么理解。”   周老师说不出话来。   李希曼又道,“有件事情,他没有写。”   周老师看着她。   李希曼道,“那个护工,其实,是我的情人。”   不寒而栗,无非此刻了。   李希曼缓缓地又道,“还有,绑架案,他不出钱,是因为他觉得蹊跷,他看见了绑匪的脸,其实他一直知道,我的情人,长什么样子,在哪里工作,他全部知道。所以,即便带了口罩,他还是认出来了。”   “那天晚上我的脖子划伤,他竟然还心软了……”李希曼说着,仿佛在讲一件久远的、可笑的事,而她的眼睛红了,“那天晚上他咬开我的伤口,问我疼不疼,我说疼,他说疼就对了,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。我听得差一点就心软了,下不去手了。”李希曼笑着,眼泪掉下来两行。   周老师看着眼前的人,沉默了太久,开口声音也嘶哑了,“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,如果……如果他没有替你选,他治病花掉所有财产,你是不是会离开他、立刻。”   李希曼道,“我会离开他。”   李希曼又道,“从他要跟我离婚的第二天,就知道他一定出什么问题了。没有哪种人心,可以瞒十年。可我没有制止他。”   周老师忽然对眼前这个怔怔发着呆的人提不起什么恨意了。所谓灵魂伴侣,莫若此吧。他们是最坏的灵魂伴侣。   他正要走,终于又问,“为什么告诉我?”   “你不会揭露我,虽然你是他的挚友。”李希曼笑了一下,笑容里带一点轻佻,一点苦涩,“陈生他难道没有让你答应他些什么吗?”    ☆、终章   当垂垂暮矣的周怀青奏着墨子悲丝。   和陈生有关系的事,在他身边随着年华老去而越来越少,陈生仿佛真像一个未曾存在过的人。   李希曼去了哪里?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稀声琴馆早早已被李周曼卖给了吴门,连同楼上的房子,她走时抱走了一盏红琴,艳红如血。   他还知道,陈生没有看错顾望之。顾望之成了古琴大家,声名不在当年计梅白之下。只是,陈生的死,对顾望之始终是个愈合了撕裂,撕裂又愈合的伤疤,顾望之对外绝口不提师承何处。   这样算来,剩到今天的,与他有关的事,只有两件了。满头白发的周老师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重复:一件是李希曼……一件是稀声……都没有了。   都没有了,真像是黄粱一梦。   对了……稀声琴馆,截取“大音希声”,陈生加了个偏旁,说没有谁能够称为希声,那样太狂妄自大了……那天挂牌匾的时候,他就在那陈生的旁边……李希曼也在。